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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看不见的竞争力.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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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看不见的竞争力,这本书为读者围绕着“美”来写,描述了生活中的许多美,在作者眼中他以独特的编写形式,为读者带来非常精彩内容,值得一看!

    内容提要

    在蒋勋先生眼中,美是无处不在的:花朵的绽放是美,花朵的凋落是美,“一枝红艳露凝香”是美,“梨花一枝春带雨”是美,繁华是美,苍凉是美,收获是美,遗憾是美,真是美,善是美……美常常凝结在具体的实物当中,也作为精神底色流传于世间。

    美并无定法,感受美、认识美却有路可循。美不仅带来感官上的触动,也是历练生命、丰沛情感、释放思想的动力。本书以“美,看不见的竞争力”为主题,涵盖7篇文章,包括《美,看不见的竞争力》、《山水合璧:从<富春山居图>说起》、《生命里的善与美》等,在充塞着声音、色彩与形体的世界,为读者指画一条通向美的小径。

    美潜伏于每个人的生命当中。珍重美,也就是珍重自己。

    图书作者简介

    蒋勋

    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长乐人。台湾文化大学史学系、艺术研究所毕业,后负笈法国巴黎大学艺术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狮》美术月刊主编、东海大学美术系主任。现任《联合文学》社长。其文笔清丽流畅,说理明白无碍,兼具感性与理性之美,著有小说、散文、艺术史、美学论述作品数十种,并多次举办画展,深获各界好评。近年专事两岸美学教育的推广,他认为:“美之于自己,就像是一种信仰一样,而我用布道的心情传播对美的感动。”

    目录预览

    美,看不见的竞争力

    美的起源

    山水合璧:从《富春山居图》说起

    桃花源的塑造者——陶渊明

    《桃花源记》和《归去来兮辞》

    《长恨歌》

    生命里的善与美

    书籍精彩文摘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们常常还会去美浓镇,那个时候它其实已经开始转型,慢慢从制造雨伞(油纸伞)、竹帘这类东西转型到烟叶种植。我去采访的时候,已经有很多种烟业,很多烟楼。那时很多朋友搞摄影时会特别跑到美浓待一阵子,因为在台北快速转型的过程当中,美浓还保有了比较美的一面。可是这美到底是什么,非常不容易说清楚。是那些客家太太们穿的老式蓝布衣服吗?是那些黑瓦或者红砖搭配着荖浓溪旁绿色稻田的一种很协调的建筑形式或色彩吗?我不知道是什么。这种美非常抽象。到美浓的人会好自然地说:美浓好美。

    那时台北开始拆掉老房子盖楼房,在房子外面浇筑水泥,连瓷砖都还没有,瓷砖还要再晚一点出现。房子好像永远盖不完一样,永远是二楼上面有四个柱子,然后露出钢筋来,三楼也是露出柱子跟钢筋来。其实一直到现在,在台湾还能常常看到这类建筑,让人感觉它有一个很大的野心,永远有盖不完的房子。大家看到的台湾,永远停留在一个没有盖完的工地上,一直是工地的感觉。这是让我很讶异的状况。

    那时候我们到美浓,已经感觉到它至少是一个盖完的建筑群,瓦铺完了,墙浇好了,它有一个收尾。你会感觉到,这样一个村落,人生活在里面有一种安心的感觉。而且美浓的房子好像盖了很长时间,所以它慢慢变得和四周的景观非常匹配、协调。那时,我们去看望美浓的一位著名作家钟理和。他住在“笠山农场”。...

    美,看不见的竞争力截图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美,看不见的竞争力蒋勋著.—修订版.—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3

    ISBN 978-7-5086-5023-4

    Ⅰ.①美… Ⅱ.①蒋… Ⅲ.①美学—通俗读物 Ⅳ.①B83-49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5)第023491号

    美,看不见的竞争力(修订版)

    著 者:蒋 勋

    策划推广:中信出版社(China CITIC Press)

    出版发行: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北京市朝阳区惠新东街甲4号富盛大厦2座 邮编 100029)

    (CITIC Publishing Group)

    承 印 者:北京画中画印刷有限公司

    开 本:710mm×1000mm 116 印 张:14.5 字数:160千

    字

    版 次:2015年3月第2版 印 次:2015年5月第2次印刷

    广告经营许可证:京朝工商广字第8087号

    书 号:ISBN 978-7-5086-5023-4B·157定 价 39.80元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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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ONTENTS

    美,看不见的竞争力

    美的起源

    山水合璧:从《富春山居图》说起

    桃花源的塑造者——陶渊明

    《桃花源记》和《归去来兮辞》

    《长恨歌》

    生命里的善与美美,看不见的竞争力我们今天要谈的主题是美和竞争力。谈到这个主题,我会联想到

    自己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因为这个课题走过台湾很多小小的街道、很

    多小小的镇子。有一个叫作苑里的地方,我记得那个年代,家家户户

    都在编织,把大甲蔺压扁、晒干,编成草席、草帽等各种草制品。在

    经过一块小小的稻田时——我印象好深好深——有一个老太太光着脚

    坐在那边,很快速地编织着这种东西,而她的眼晴看不见。我在旁边

    待了很久很久。那时候我们常常会对自己有一个要求,就是不可以随

    便去给别人拍照,所以我没有拍下那张照片,但是那场景一直留在我

    的脑海里。一个失明的妇人,却可以很快速地编出非常漂亮的花纹。

    当时我在旁边用素描本记下了她编的图案。我完全不能理解,一个没

    有视觉的人,可以用手的触觉这么高度敏感地编出这些手工艺品,还

    能被运到一个离苑里比较近的市镇大甲溪去卖。当时的大甲溪变成非

    常有名的地方,完全是台湾产业的缘故。

    我想,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到现在,在这三四十年当中,我们很

    明显地看到一个矛盾。作为一个学美术的人,我记忆中的苑里,是曾

    经有过这样一个产业基础的苑里,同时也是很美的小镇苑里。我不知

    道一个学经济的人,或者学科技的人,他看苑里时,跟那时候我这样

    学美术的人看苑里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它是产业重地,可它同时也是

    美的。它有一个自己信仰的东西,能把地方上生长的草发展成一种产

    业,而这个产业里所有织品的花纹也在不断地创新。

    刚刚我提到的矛盾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后,我们的产业在转

    型,在转型之后,我已经不能够再怀念苑里这样的小镇了。如果继续

    跟别人说当初的苑里是多么多么的美,我大概会被很多朋友骂。他们

    会说“你太怀旧了,台湾必须要快速进步”。的确,我们在这二十年

    进步非常快,有科学园区,有很多新的产业、新的科技发展出来。可

    是,我有时觉得,我们对进步有一点太急躁了。当急着把所有小镇的

    产业快速丢掉的时候,我们大概有一段时间觉得赢得了一个比较好的

    竞争力。我不敢这么快速下判断说它是好还是不好,至少我们也看到

    台湾表面一段时间内经济上的繁荣。我常常思考的是我们付出了多大

    的代价,以及接下来还要用多大的代价才能挽回一些流失掉的东西。

    这些流失的东西,可能包括从经济到伦理再到美学。我很想就此跟大

    家交换一点意见。

    苑里有民间产业的基础。我现在住的地方在观音山脚下的八里

    乡,这个地方沿着整个淡水河出海口的左岸,有非常长的一条海岸线,因为出产观音石,形成了最早的打石工业的重要基础。早期的龙

    柱,台湾很多的墓碑、雕刻,大概都是沿着观音山发展出的石工业。

    我也称它为民间的产业。我刚刚搬到那边时,还很容易看到一家一家

    的小店,都在用手工打造墓碑或者雕刻龙柱。而这几年却几乎看不到

    人在做任何东西,因为现在走私进来的泉州石雕是非常便宜的。加工

    厂一家家停业,然后都变成了大陆转口的商业形态。

    我不从事经济,在这方面我也无从讨论。可是从美术上来讲,我

    的恐惧和害怕是缘于苑里的手工业在消失,雕龙柱的手工业在消失,莺歌镇的陶瓷产业也在消失。我在东海大学做系主任的时候,经常会

    带学生到水里乡,水里乡有台湾最传统的蛇窑(因顺着山坡地形以土

    砖砌成,窑身很长,远望犹如一条蛰伏的长蛇,故名),出产大缸。

    不知道大家记不记得——如果有年龄和我差不多的,会记得我们小时

    候家里都有两个大缸,一个放水,一个放米。我现在不太记得从哪一

    天开始缸忽然从家里消失了。其实这是蛮有趣的一件事情,我们常常

    对于自己生活中存在与消失的东西这么不在意。我对这一点经常心怀

    愧疚。

    我带着学生去看水里的制缸业的时候,有一个姓潘的师傅,他能

    很快速地把一堆土放到转盘上,用脚一推,就可以拉出大缸,大概能

    拉到三十公分高。可是通常我们的水缸更高,他拉到一半以后,因为

    承载量不够不能继续拉,必须拿下来阴干,等整个坯土阴干以后,再

    用泥条盘的方法,就是用一条条泥慢慢盘出上半截再阴干。潘师傅说

    他每天可以生产四百个这样的大缸。我记得那个年代带学生去看的时

    候,他的缸已经开始卖不出去了,塑料材质的白水缸出来了,并开始

    流行。大家记不记得,夜市里倒吊过来做灯笼的就是那种水缸。

    其实产业在转换的过程当中,很多传统的产业在不自觉地消失。

    刚刚提到,我常常会被朋友批评说太怀旧,对那些东西的乡愁可能会

    使台湾停留在农业和手工业时代,而不能实现现代化。我也常常很自

    觉地批评自己太怀旧,可是后来我开始做比较深入的思考。我觉得自

    己怀念的不仅仅是水缸,或者草席,或者龙柱,而是在怀念一种创造

    力。

    人的手在很长的时间里习惯一种材质,在这种材质里慢慢发展出

    一种创造力,随着这种工艺的消失,手不再接触这种材质,创造力也

    会一直萎缩下去。为什么比较先进的国家都有所谓的民间文化材料保

    存?我们可以看到,日本做和服带子染绘的老师傅,大家把他奉为“国宝”,要他把这个传统染绘技法传下去,而不仅仅是保存和服

    带子而已。这种染绘的技法,如果消失了,也许在整个创造力上会消

    失很多东西。

    现在可能牵扯到一个问题。人类在长期的生存过程当中,艺术创

    造就是人类的手碰到了一种材料,然后利用这种材料完成观念里的某

    一种造型。所以凡是在这里所说的艺术活动,一定是跟手的进步有

    关,跟观念和思维有关,跟对材料的认知有关,是这三种东西的结

    合。

    很多朋友从事科技工作,我相信大概也离不开这三种东西,就是

    对材料的认知、手对材料的使用,以及如何用手在材料上把自己的观

    念和思维表达出来。这其实是人类在整个文明进步当中一直发展的部

    分。翻阅杂志上的乡镇专版,你会强烈感觉到,原来每一个乡镇存活

    下来的条件,是它如何以当地现有材料发展出一个产业基础。而这种

    产业基础在一个大的经济变革时期,可能会消失得非常非常快。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们常常还会去美浓镇,那个时候它其实已经

    开始转型,慢慢从制造雨伞(油纸伞)、竹帘这类东西转型到烟叶种

    植。我去采访的时候,已经有很多种烟业,很多烟楼。那时很多朋友

    搞摄影时会特别跑到美浓待一阵子,因为在台北快速转型的过程当

    中,美浓还保有了比较美的一面。可是这美到底是什么,非常不容易

    说清楚。是那些客家太太们穿的老式蓝布衣服吗?是那些黑瓦或者红

    砖搭配着荖浓溪旁绿色稻田的一种很协调的建筑形式或色彩吗?我不

    知道是什么。这种美非常抽象。到美浓的人会好自然地说:美浓好

    美。

    那时台北开始拆掉老房子盖楼房,在房子外面浇筑水泥,连瓷砖

    都还没有,瓷砖还要再晚一点出现。房子好像永远盖不完一样,永远

    是二楼上面有四个柱子,然后露出钢筋来,三楼也是露出柱子跟钢筋

    来。其实一直到现在,在台湾还能常常看到这类建筑,让人感觉它有

    一个很大的野心,永远有盖不完的房子。大家看到的台湾,永远停留

    在一个没有盖完的工地上,一直是工地的感觉。这是让我很讶异的状

    况。

    那时候我们到美浓,已经感觉到它至少是一个盖完的建筑群,瓦

    铺完了,墙浇好了,它有一个收尾。你会感觉到,这样一个村落,人

    生活在里面有一种安心的感觉。而且美浓的房子好像盖了很长时间,所以它慢慢变得和四周的景观非常匹配、协调。那时,我们去看望美

    浓的一位著名作家钟理和。他住在“笠山农场”。“笠山”的形状像

    斗笠,而农场里所有的建筑都是斜屋顶,相得益彰。这可能就是所谓

    的人为景观与自然景观的协调。可是当我们看到有四个柱子的没盖完

    的建筑时,会感到它跟周围所有的自然景观是不匹配的。

    这些都涉及一个很明显的问题,就是经济。我们常常讲,二十世

    纪七十年代以前,台湾是穷困的,它的产业基础限定在手工业及市镇

    的发展上,如前面提到的苑里的大甲席、八里的石雕、莺歌的陶瓷、水里的大缸。每个地方大概都有一些小小的产业,地方就在这个小小

    的产业里发展。突然小镇有了很大的野心,涌进很多外来的东西。

    在跟编辑朋友们谈到关于“美、竞争力”这个话题的时候,我会

    回溯到时代的出发点,就是美如果是从长久的传统里传承下来的话,我们会有一种审美习惯。如果问为什么美浓是美的,其实很简单,因

    为这里的建筑材料非常少,就是土和木头,我们叫土木。这是老的市

    镇建筑基本的材料,没有太多其他东西可以用。可是现在的问题是,可以从各国进口新的建筑材料了。在所有的东西进来以后,人们有没

    有判断力跟选择力,其实就成了决定一个地方是不是美的非常重要的

    原因。

    美并不是“多”,美是你懂得选择。“少”可能是一个不美的条

    件限制,可是“少”其实在客观上反而有一种协调性和统一性。前几

    年去大陆旅行的朋友告诉我,江南好漂亮,都是白墙黑瓦。我说因为

    它没有别的,就是白墙黑瓦。从明清以来它的建筑材料就是白墙黑

    瓦,所以它可以保有统一性。现在江南也不行了,因为东西多了。东

    西多了是对美的一个非常好的考验,到底要让多少不同的材质和不同

    的色彩放在一起才是对的?

    传统产业的发展,因为是一个缓慢的历史发展过程,它会慢慢熟

    悉材料,慢慢熟悉环境,真的像一棵大榕树一样,是从土地里慢慢生

    长起来的。在这种不急的状况里,很少有不美的东西。可是一旦面临

    急迫,一忙,那个美常常就会乱掉,因为没有心情去整理这些东西之

    间的关系到底是什么。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在台北工作,可是很明

    显的感觉是,一到放假的时候,我往往要往这些乡镇跑。因为感觉到

    乡镇里面有一种非常稳定的力量,一个很厚实的力量,而同时好像害

    怕都市的东西像魔掌一样很快打过去,可是它真的就过去了。那个时候也有很多朋友去鹿港,在那儿可以看到非常传统的锡制

    品:锡酒壶,锡蜡烛台等。还有做香的工艺,是做那种拜祭用的香,甚至在路边你都可以看到工匠用手很灵活地做这些香。最近一次去鹿

    港,我真的吓了一大跳,在天后宫前面居然有一个非常大的香客大

    楼!我不太知道为什么需要这么大的香客大楼。如果一年只有一次进

    香活动的话,大概也不需要这么大的香客大楼。

    我想这大概是对小镇自己的文化特质忽然没有了信心,被冲散

    掉,才要做一个虚夸的东西,而小镇原有稳定厚实的力量就开始消失

    了。那时候还保有的几个美好的乡镇,其实后来在转型过程中都有了

    很大的尴尬,除非那个社区有很强的自觉性,慢慢把社区原有的自我

    特征保持下来。

    那个年代很多朋友都开玩笑说,到鹿港去叫一个小“发财车”,你就可以运走很好很好的雕花床,还有古旧的椅子。人们丢出这些东

    西,然后去买那些塞了稻草的沙发回来更换,因为他认识不到原来的

    家具木料有多好,雕工有多好。我想,这是价值观的问题,是选择的

    问题,在这样一个选择迷乱的过程里,美就完全失去了。我想,当提

    到这些问题的时候,我关心的是否只是美的表层?一个乡镇的美或不

    美跟竞争力有关系吗?这两种东西拉在一起要怎么谈?

    一九八四年东海大学成立美术系的时候,要我去做系主任。我就

    跟校长开玩笑说,是不是所有的系都设完了,想不到要设什么系了,所以就设一个美术系?一直到今天,一个成长的年轻人,如果要在社

    会上有竞争力的话,通常是不太会去学习美术的,也不太会去学习其

    他艺术。大家观念里总觉得美其实不是一个竞争力要素,学医、学法

    律都行。学法律现在竞争力很好,社会高层几乎都是学法律出身的。

    人总是要有一些较强的竞争力——我想社会上当然有它对于所谓竞争

    力的理解。

    我没有想到当时跟校长开了这个玩笑以后,他就摸摸鼻子说,你

    其实不知道,我没有要设美术系,我是要设大众传播系,因为竞争力

    比较好,媒体上出路很好。可是因为别人跟他讲如果要报两个系

    到“教育部”,一定会被删一个系,所以他就报了一个美术系,报了

    一个大众传播系。没有想到那个时候台北以南的大学没有美术

    系,“教育部”的人就把大众传播系给删掉了。我大概四月份收到一

    个通知,要我赶快筹划系务等事,现在想起来也觉得这是很有趣的一

    件事情。常常和朋友讲这个故事的意思是,我很长一段时间学习美术、爱

    好美术,从事美的工作,其实心里面很虚。在这样一个社会里,每个

    行业都有它一定的竞争力,在那么强烈的社会竞争里,你究竟要怎样

    才能使美成为一种竞争力?尤其是你在从事美术教育工作,每年三十

    位专业的学生进到学校,你该怎么告诉他,美将来是在社会上有竞争

    力的?其实这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情。

    你要告诉他,别人要攒很久很久的钱,贷款买一所房子,然后发

    现墙壁空空荡荡,到时候会想到买你的画。最后绕了好几圈,他还要

    会相信那张画是他的画,实在是大费周章。可能我们都想说所谓的美

    就是竞争力,就是墙上的那张画。如果是音乐呢?如果是戏剧呢?如

    果是舞蹈呢?我想那个竞争力你更不敢去谈了。

    我们看到,在人类文明的进程当中,美从来没有缺席过;在先进

    国家的发展过程当中,美也从来没有缺席过。这又给了我们很大的信

    心。美究竟在扮演什么角色?《天下》杂志给美下了一个有趣的定

    义,说:“美是看不见的竞争力。”“看不见”这几个字非常有趣。

    如果是墙上的一张画,它其实是看得见的;如果是音乐会里的音乐,它其实是可以听到的,是可以感觉到的。我想,这个“看不见”也许

    是触碰到我自己了。

    现在谈美,其实不一定是要跟艺术结合在一起,而常常是跟另外

    一种东西结合在一起,就是创造。美是跟创造有关的。大家可能看到

    前两年在台湾办的一个蛮重要的关于达·芬奇的教育展览,现在在全

    世界巡回展出。我的一些美术界朋友去看了以后,其实很失望,因为

    他们说没有《蒙娜丽莎》。我说,《蒙娜丽莎》不大可能到台湾来展

    出。他们又说,比较离谱的是没有《最后的晚餐》。我只好解释,《最后的晚餐》是一幅壁画,不太可能搬来。

    那个展览我自己当时很关心,是因为展览有达·芬奇留下的六千

    件手稿。他随身有一个窄长的笔记本——可能在现场大家看到了,很

    小的笔记本,用来随时记录。他去世之后,这批东西保存得很好,后

    来有部分被英国女王收藏在温莎城堡,有部分被收藏在巴黎的国家图

    书馆。最近几年有的流失到民间,很多被比尔·盖茨买去了。他一直

    认为这批手稿将是二十一世纪非常重要的东西。大家现在讨论达·芬

    奇的七种才能什么的,都是从这些东西出发的。那个展览就是把手稿里所记的达·芬奇当年做的很多实验,由斯

    德哥尔摩大学研究并制作出来。人们发现他当时设计的比如横跨伊斯

    坦布尔黄金角的二百四十米的桥梁,力学上是完全合理的,所以用模

    型把它做出来。还有他的飞行理论,因为达·芬奇对于鸟的飞行一直

    非常感兴趣,他曾经解剖过很多鸟,研究它们飞行时翅膀的伸缩,他

    也尝试把鸟的翅膀用不同材料复制出来。后来他发现自己研究的角度

    错误,因为鸟的飞行不只是翅膀的问题、伸张的问题,还跟空气的压

    力有关,所以他开始研究空气压力。这些草稿里记录了无数或成功或

    失败的研究,但是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都是近五百年来几乎所有科学

    发展的基础。这个展览在世界各地巡回,其实是希望告诉我们,达·

    芬奇不仅是一个画家,还是一个创造者,他所关心的东西原本都是跟

    创造有关的。

    比如说他很关心音乐。他是一个音乐家,曾被邀请到米兰做宫廷

    音乐师。上次台湾的展览有一个马头琴,是达·芬奇设计的。他本身

    弹奏乐器弹得很好,歌也唱得很好,还会作曲。他把一根草绑在琴弦

    上,拨动琴弦去记录琴弦振动时的频率、力度和琴弦停止的次数。他

    相信声音是一种波,他几乎是最早的声波研究者。我们今天看到他的

    笔记本上,很可能就有一个琴,大概旁边还有一些文字。图像或者文

    字对他来讲,都是研究声音理论的基础。

    我们等一下会更集中地讨论一个问题,就是绘画并不只是画画这

    件事情,画画很可能会变成一种思维模式,一个思考问题的方式。画

    画的过程,可能也是一个解开很多神秘理论的过程。有时候我们看不

    懂达·芬奇的图,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画了很多很多的水波,现在

    我们发现他有一段时间一直在做流体力学的研究。他会丢一块石头到

    水里,观察水一波一波地荡开,然后去研究水波的区别。石头的重

    量、高度,丢下去的力度,和水一波一波荡开,到第几波会停止……

    然后他会把这个波跟刚才的声波联系在一起。

    最近还发现在他的手稿里记录着,他曾经在一个黑暗的房间划了

    一根火柴,写下:“光应该是一种波,可是速度太快,我没有办法计

    算。”我想,达·芬奇令人震惊的东西并不在于那一张画的问题,而

    在于他在进行很多的探讨,想要研究人类过去不知道、未来可能会知

    道的事情。所以他的很多画作,我们今天也许不应该只是从画作的角

    度去看,而应该看到他在探讨、研究很多复杂的问题。我想举一个例子。别人委托他画一个宗教故事,宗教故事里有一

    个叫圣杰罗姆的基督教老人,是苦修教派的,很瘦,手上拿了一块石

    头,常常要打自己的身体。这幅画很多人画过,你只要找一个老一

    点、瘦一点的模特,拿一块石头,做一个这样的动作,照模特画就好

    了。达·芬奇与众不同的是,他也找模特,可接下来他就觉得这样不

    够,他还很想了解手拉动的时候,有哪几块骨骼和肌肉会动起来。

    大家知道当时没有解剖学,也不允许研究解剖学。因为宗教认为

    身体是神创造的,不可以研究,所以他就偷偷地解剖尸体。这样的工

    作当时是会被控告的,而且会被认为是在搞巫术,所以他必须很秘密

    地进行。

    达·芬奇对解剖学的贡献非常大。特别在米兰的时候,他把自己

    关在一个公墓里解剖了三十具尸体,包括老人、小孩、女性,还有怀

    着孩子死去的女性,整个子宫被解剖出来,能清楚看见婴儿在里面的

    状况。我想看过那个展览的人应该都记得草图里面全部有记录,密密

    麻麻。他把静脉和动脉全部做了解剖,是他第一个发现进入心脏的血

    液跟从心脏出来的血液是不同的。今天,在医学、生理学、解剖学

    上,他都是鼻祖;但是他当时只是想知道人体构造。神学说这是神创

    造的,他觉得不满意,想对这样的问题进行解答,就开始解剖。

    我想,如果一个人在担心被逮捕、被审讯、被拷问的状况下,把

    自己关在公墓里,旁边是腐烂发臭的尸体,可是他仍然把毛发、器官

    一一归类,然后一一做笔记,这真是一个惊人的过程。也许他跟我们

    今天讲的“美”,距离非常大,可他是在寻找一个不可知的东西。让

    我非常感动的是,他做完所有的精密的解剖,把影响今天整个人类解

    剖学的东西都完成之后,坐在一堆毛发、器官、尸体当中,写了一句

    话:奇怪,我没有找到灵魂。人类一直说存在的灵魂到底在哪里?我

    为什么没有找到它?我该解剖的全部解剖了。

    我不知道大家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是不是觉得美的感觉忽然出来

    了。我相信美是在人类生存的艰难困苦当中,使你发生信仰的那种东

    西。我很想跟达·芬奇说,灵魂到现在还是没有被找到。是否有灵

    魂,只是你相信不相信的问题,可是对于解剖做得这么精密的达·芬

    奇来讲,他最后要问的居然是这一句话。我不知道今天医学解剖做得

    最好的人会不会问这种话,也许他认为灵魂根本是不存在的东西。其实人类永远在他要证明的东西和他要相信的东西之间存活。美

    可能是一种信仰,它跟灵魂一样,到现在都没有办法被完全证明,可

    是它存在与否对人类的文明有非常大的影响。像达·芬奇这样一个追

    求极度精密的科学家,他最后还是要问灵魂到底在哪里。现在大家认

    为是达·芬奇找到了静脉,他甚至是最早记录静脉流的人,最早区分

    左、右心室的人,可他还是要找灵魂。这使我们非常难归类达·芬奇

    是科学家还是艺术家。我相信美是连接这两者的一个桥梁。美可能是

    一种秩序,也可能是一种信仰。

    一个社会里面美的重要性,可能还不只在于它有多少个画家、音

    乐家、舞蹈家、戏剧家,而更在于不同的行业、不同的领域,怎样能

    够把美作为一个向前发展的创造力,或者我们可以把美作为创造力的

    一个征兆。有人可能是搞机械的,有人可能是搞化学的,可平时在自

    己的专业领域工作时,一般是习以为常、原地踏步的状况;但是当他

    感觉到美的时候,会促使他的专业从一个机械式的普通发展,提高成

    为一种产生创造力的状况。

    小时候我在老电影里看到居里夫人在研究化学元素镭,一次一次

    地做实验。你会感觉到每一次失败,其实都使她相信,镭元素一定在

    那里,她要试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老记得她在镭元素快要出现时那

    一瞬间的美,而不是出现之后的。她脸上不断释放出来的是内在的创

    造力和内在的潜能,是永不放弃的坚韧。

    今天西方非常多的先进国家对美很重视,相信美是一个重要的、有生命力的、开拓的部分。回到最本质的问题,美不一定仅仅是跟艺

    术有关。我们在看一朵花时,觉得它是美的,很少会觉得它不美。这

    种美在现实的功利层面上没有任何目的跟意义,但是它好像变成了一

    个征兆,让你觉得有一种生气和活力。我跟很多朋友提过,许许多多

    古老的文明,作为生命或者美的第一个象征,常常都是花。

    《圣经》里,耶稣传道有很大一部分跟花有关。他曾经跟门徒

    说,你看路边的百合花比所罗门王富有时所有的宝藏都要珍贵。这是

    他用花在说法。坐在菩提树下悟道的释迦牟尼,在传道的过程中,一

    句话都没有讲,就拿花示众。如果今天晚上演讲,我一句话不说,就

    拿一朵花,会有什么后果?佛经里讲的这一段很有趣。当释迦牟尼拿

    花给大家看的时候,大弟子迦叶笑出来,他就把花给了迦叶,说我一

    生所有的道理都在这一朵花当中,不靠语言、不靠文字来传。成

    语“心心相印”就是从这段典故中演绎出来的。我们今天也许觉得参悟一朵花的开放,不见得比学知识更重要,这会让我想到我们的教育里是不是缺少了这部分。我们是有很多知识

    和资讯,可是一朵花的开放,里面包含的东西是远比知识和资讯丰富

    的,你可能会对花有不忍之心。每年四五月的时候,新竹、苗栗一

    带,漫山遍野的油桐花开放,白色花瓣掉了一地。我好几次带学生走

    过那条路,所有人都会绕开,不肯踩花。看到学生绕开,我会觉得很

    快乐。他知道那是一朵花,花掉下来很漂亮,也很干净,他不忍心去

    踩。其实不是因为语言,也不是因为文字,就是因为他觉得不忍。

    我常常会珍惜教育里这部分东西,而这部分东西不知道多少年后

    才会发生作用,而不是在此时此刻。它也不是考试和学分所能衡量

    的。可是有时候,我们没有耐心去感受这会是一个竞争力。可能等到

    某个时刻,当我们觉得生命不可以糜烂、不可以肮脏、不可以堕落、不可以腐败、不可以低级趣味,而能够把生命变成一个比较崇高的状

    态的时候,大概就相当于对待那一朵不忍踩踏的花。

    这个竞争力的意思是说,当看到社会里面堕落、糜烂或者低级趣

    味的东西,越来越蔓延开来的时候,你反而会想到看见一朵花而不忍

    踩踏下去的那种感觉。那朵花可能是任何一个会在媒体上出现的人,可是你会跨过去,不去折损、侮辱他,也不去蹂躏他。我觉得这是对

    生命本质的一种尊重,它是美,它会使一个社群最终以美为所有生命

    最高的典范。我想,这个竞争力的确是看不见的一个东西,可是我相

    信它在整个生命行为当中潜伏着,想要变成我们无以估量的什么东

    西。

    美学源于西方,大概十七、十八世纪,很晚才发展出来,尤其在

    德国变成了一门特别的学科,像鲍姆嘉通(德国著名哲学家、美学

    家)他们开始谈“Aesthetica”,后来日本把这个词翻译成“美

    学”。其实它真正研究的内容并不完全是我们今天讲的艺术的美,而

    是研究人类的感觉,也许更恰当的翻译是“感觉学”。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这五种感官经验遍布全身,提供给我们很多情

    报,也影响我们的情绪,跟我们的身体有非常大的关系。

    可是长期以来,我们不大有机会去检视这五种感官,所以鲍姆嘉

    通在其美学系统当中就开始认为应该把这个东西设立为一门特别的学

    科。因为它可能与看画、听音乐有关,所以当时日本把它翻译成汉字

    里的“美学”这两个字。现在很多人说翻译成“感觉学”可能更正确一点。其实它也就是印度在很古老的经典里面所讲的“眼耳鼻舌

    身”。

    可是我们会发现,如果只跟艺术发生关系的话,这五种感官并不

    全对。很多艺术行为——像绘画跟视觉有关,音乐跟听觉有关,可跟

    触觉有关的艺术,跟味觉有关的艺术,或者跟嗅觉有关的艺术,都还

    没有完全成型。所以严格讲起来,人类真正运用所有感官的机会并没

    有那么大。在动物世界里,五种感官也非常的活跃。德国鲍姆嘉通系

    统对美的讨论很多,康德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他曾经特别强调“美

    是一种无目的的快乐”这个句子不是很容易懂,我解释一下:他认为

    美是没有功利和目的的,就像听一首音乐、欣赏一朵花、看到晚霞

    时,我们有很大的喜悦感,可是这种喜悦是没有目的性也没有功利性

    的。

    我们平常很多的快乐都跟功利性有关,有功利、有目的才去做。

    可是因为美本身是没有功利性、没有目的性的,所以才使得美学,尤

    其是德国的美学系统认为,美跟人原始的创造力以及未来的创造力有

    非常大的关系,它不是当前的。我们所有的知识和学习都被限定在功

    利和目的的状况下,学分也好,考试也好,其实都有固定的目的,如

    果在一个没有目的的状态下,很多人不知道要做什么。我想我们都可

    以检查一下自己的生活,看看有多少东西是安排来做什么的,有目的

    性的。比如说休闲生活,休闲生活可以是目的,也可以不是目的,看

    你怎样去安排。“美是一种无目的的快乐”是说,你觉得自己的存在

    更像是一件作品,更像是一个生命状态的时候,它的目的性才能够被

    解除,它所有的功利性也才能被解除。

    我想这跟“看不见的竞争力”有关。如果美是一种无目的的快乐

    的话,关键就是该如何保有自己高度的创造力。不是在当下,而可能

    是在接下来的转型或者未来的岁月当中,更可以无限地去创造、去突

    破。

    我们可以举一些比较具体的例子。今天科学给我们提供的一个数

    字非常有趣,它说人类的视网膜可以分辨两千种色彩,这是一般人不

    太容易知道的。因为我们全凭感觉和直觉去分和算,肯定不到两千,可是科学已经证明人类的视网膜可以分辨两千种色彩。人类的视觉是

    非常敏锐和敏感的,如果局限在当前的功利跟目的里,只能分辨五

    种、七种、十种色彩,甚至更少,它的感觉是粗糙的。可是如果真正

    把视觉经验开发了以后,它会是非常惊人的。我们常常听德彪西的音乐,在那个时代他是不被接受的,斯特拉

    文斯基的《春之祭礼》也是不被接受的,但是现在它们叫古典音乐。

    我们的整个听觉系统对某些高音、低音组合的形式,受制于很多过去

    的规则,甚至会觉得一个新的音乐组合是噪音。斯特拉文斯基的《春

    之祭礼》当时被认为是噪音,第一次在巴黎的剧院演出,现场的观众

    就闹起来了,觉得怎么买了票,来听这样的音乐。可是我们现在真的

    把《春之祭礼》当成一个了不起的古典音乐,这里牵涉到该如何对待

    某个刚刚被创造出来的感官经验的问题。其实我们有一个审美的惰

    性。注意,审美是有惰性的。

    还有一个例子。我在佛罗伦萨参观一个很有名的美术馆,我想去

    过佛罗伦萨的朋友都知道,就是乌菲兹美术馆。这个地方的银行世

    家,一直在市镇上执政,把他们收藏的东西捐给了公家,就是我们今

    天看到的波提切利画作《维纳斯的诞生》这批东西。你可以看到《维

    纳斯的诞生》画作里色彩的特殊性,那种海洋的色彩在蓝绿之间,非

    常复杂,就是那种视网膜分辨两千种色彩的潜能忽然被开发出来了,这种颜色到现在为止所有的复制品都做不出来。看到原作的时候,每

    个人都会觉得真是漂亮,从来没有看到哪个幻灯片、录影带等复制品

    可以做到这么漂亮。后来大概五点钟参观完了,所有人都要去买名

    牌。走进一个名牌服饰店,你往后面的办公区走,看见研发部门真的

    就在研究波提切利那张画的色彩,研究如何搭配丝绸或者棉布,开发

    出下一季流行的服装色彩。

    其实他们并不仅仅把美定位在画画这件事情上,可能在所有产业

    基础里一直在开发,所以我们会感觉那是一个大的资源。比如说卢浮

    宫,或者大英博物馆,它们的收藏,变成了整个产业发展、文化发展

    的一个重大资源。大家如果有机会了解,就知道卢浮宫有一个很重要

    的部门是产品开发部,专门研究怎么把收藏品转变成现代的观念去推

    广、去发展。所以有时候我也会想到台北,比如台北故宫博物院,如

    果放在那个地方供大家去看,它就是一个展览品,就是一个博物馆。

    当然它也可以扮演教育的功能,所以我一直很迫切的期待是,希望有

    一天它能跟产业结合在一起。它是一个非常大的财富,是一个美的资

    源,可是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得到很好的开发。应该怎么开发?

    有时候随便上网看一下卢浮宫出来的东西,我们都吓一跳,居然

    可以变化到这么多!然后可以让每个人这么开心地去看一个虚拟的卢

    浮宫。但看完你大概就会有一个梦想,希望有一天可以到巴黎去看真

    正的卢浮宫。这个梦想是在很多媒体宣传的基础上形成的。我们千不要认为达·芬奇《蒙娜丽莎》那张画是无缘无故就变成了世界的符

    号,它背后是很多因素一直在推,才变成了全球这么多人共同的一个

    符号记忆。

    在卢浮宫里看《蒙娜丽莎》时,其实到最后你已经不太知道到底

    怎样去分辨它美还是不美。因为它已经成为一个神话,所有人在它前

    面拼命往上跳,想越过人群看清楚。你只想看到心里好渴望的那种

    美,但通常是看不到的,因为在那样一个环境里。其实我觉得很有趣

    的一个领悟,就是回来好好把自己的创造力发挥出来,这一点比较重

    要。如果有人跟我说,终于看到《蒙娜丽莎》了,它好美,我会有一

    点沉默。因为到现场去过的人都知道,一层一层的人,大家都在跳,只要跳上去看到一点点,你就很满足,好像你觉得看到了。

    我想,美从来不是这样被看到的。有人说,达·芬奇是一个私生

    子,出生以后,他的母亲,一个地位非常低的农家女孩子,就被驱赶

    走了。然后他父亲娶了四次太太,继母一直对他不好。从心理学的角

    度,有人一直在讲一个问题:达·芬奇的心里一直有一个缺席的母

    亲,那个母亲是最美的、慈祥的、温柔的,永远懂得他的心事,永远

    可以安慰他,可是在现实里她是不存在的。他画出这么美的女性后,很多人都从心理学上解读他母亲缺席的这个故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

    一种忧伤,我也觉得生命怎么活都会有遗憾的部分。那个遗憾的部

    分,如果经由一个很大的信仰和渴望,它会变成美。如果不经由一个

    智慧的方法,就会让人很痛苦,甚至抓狂。

    生命怎么活都会有遗憾,关键在于你怎么去领悟,给这个遗憾的

    部分更崇高的向往,然后尊重、包容它,反而会把这个遗憾的部分变

    成一种生命里的圆满。可是如果这个遗憾变成渴望,变成狂暴的状

    况,它会非常伤害自己、伤害别人,无论从美、从伦理、从道德上,甚至从权力和财富上讲都是如此。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觉得财富怎么赚

    其实都有遗憾的部分,伦理怎么样妥帖也都有遗憾的部分,面临母亲

    的衰老,面临兄弟、姐妹、妯娌的争吵,它都有遗憾的部分。这些都

    是我讲的遗憾,人在现实生活里一定都有遗憾。而面对遗憾时的从

    容,也许是发生美非常重要的时刻。因为没有习惯把美放到生命里去

    面对遗憾的状态,所以常常会觉得要不断地去填塞遗憾,使得遗憾没

    有机会转换成美好的情操。

    我的意思是说,想念不是很美好吗?或者多期待一点点、多渴望

    一点点不是很美好吗?可是当变成每天晚上要不断刺激感官,比如刺激味觉,“吃到饱”那样,所有遗憾的东西都变成了很痛苦的状态。

    现在稍微好一点点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在台湾到处都能看

    到“吃到饱、吃到饱”的宣传,打出的口号都是“吃到饱”。我的法

    国朋友问我:你们怎么会宣传“吃到饱”?他是一个非常仰慕我们古

    老文化的人,是爱读《红楼梦》的那种人。我想不是吃不吃到饱的问

    题,回到前面讲的小镇文化,当很多东西摆在面前的时候,你自己的

    节制力跟选择力在哪里?那是美。那是非常重要的美。我们不可能回

    到过去的小镇,也不可能回到我小时候只有一棵空心菜或者是一块豆

    腐那样的年代。现在东西真的很多,这样的状况,反而变成很大的美

    学考验。你的感觉在最舒畅的状况里是美的,如果不断地去刺激它,觉得它永远不能满足你的时候,反而变成对美最大的伤害。

    所以我相信这个看不见的竞争力其实非常有趣。这个部分在我们

    的企业里也好,在我们整个社会中也好,是看不见的,它是不炫耀、不嚣张的一个东西。

    我记得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刚回国的时候,有一个搞美术设计的同

    学帮人家装修房子——那时候很流行装修房子——他带我去看。这是

    位于北投的山上好大的一个豪宅,我进到房间里,吓了一大跳,每个

    房间的墙壁全部是用进口的西班牙牛皮包起来,不是用壁纸,是真的

    用整片整片牛皮包。有意大利进口的水晶吊灯吊下来,有厚重的沙

    发,客厅里建苏州园林式的小桥,还有宝塔。我真的是吓坏了,看到

    这么多东西。我想,这座小桥其实放到一个对的地方是好看的,这个

    牛皮放到一个对的地方也是好看的,这个水晶吊灯也绝不难看,但是

    问题是不知道选择了。当东西多的时候,是一个非常需要提醒自己的

    时刻,就是不见得一定我都要。

    食物是最明显的。哪里有人觉得食物比自己重要?如果吃到不舒

    服的话,那当然是自己最重要,生命的状况最重要,所有的感觉、感

    官的部分最重要。我想这不是我们平常提到的道德范畴,常常讲到这

    些的时候,人们会提到道德所讲的节制,当然古老的道德对于节制有

    很多的训诫。我觉得就是从审美范畴来看,审美就是你知道刚刚好的

    状况、够用的状况在哪里,而不是去伤害它,不是扭曲的、反自然的

    状况。

    我想,台湾在经济快速发展的过程中,大概进入了一个对感官最

    大挑战的时刻。其实我们的感官世界一败涂地。我在做大众美术教育,我常常告诉自己,你的工作一败涂地。这个“一败涂地”包括整

    个社会感官世界泛滥到这种程度,人对人不尊重到这样的状态,以及

    个体的无限嚣张和扩大,而不能沉静下来。我不觉得我对此做了什么

    事情,真的是一败涂地,必须好好地省思和检查,再去想想下一步可

    以做什么,应该使所有浮动的东西沉静下来,能够比较沉淀。

    我现在还会经常到一个小镇住几天,看一本书。我觉得我们的休

    闲或者旅游,现在也都被导向很奇怪的方式了,比如去大饭店,或者

    交给旅行社。其实自己可以读一点东西,然后觉得我很想看看某个地

    方,它盖了房子以后,目前是什么状况。在那边我住个两三天再回

    来。我觉得这是自己可以安排的事情。要从这样的方式里,慢慢地找

    回自己跟这片土地一些比较深的关系。要在所谓的周休二日度过不是

    被外界所制订的休闲假日,而是自己心里面感觉到的休闲,把平常的

    工作放下来,去追求自己的一个完整性。

    刚才我们提到人永远是创造的出发点,是自己。如果这个自己找

    不到了,看再多的画,听再多的音乐,看再多的表演,其实都不见得

    有用。有时候艺术变成一件很忙碌也很可怕的事情,所以其实找回自

    己的一个安静的状况,你会发现很有趣。当你不再是一个塞满的状

    态,你是一个空的状态的时候,东西会进来,你会听到声音。

    可是现在我们被声音充满了,有一点像老子说的“五音令人耳

    聋”——有太多的音乐,我们已经聋掉了,对声音没有感觉了。比如

    打开电视你就会很害怕,也会很后悔,要赶快关起来,因为那个声音

    让人吓一大跳。我今天在运动的时候,有人就开了电视,那是“国

    会”里面的声音,你不太相信怎么会是这样的声音,这样粗糙,这样

    辱骂人,真的会吓一跳。

    声音是气流在口腔、舌头、牙齿中形成的共鸣,然后跟整个肺腑

    形成一个共鸣。有时候我们静下来在海边坐一坐,你会觉得整个身体

    像是一个乐器,它是一个共鸣箱,风过、云过,它都会有声音流动出

    来,它是这么美好的一个构造。可现在人怎么会把身体用到那样的状

    态?

    我说美是看不见的竞争力,其实最后我希望回到个体自身,每一

    个个体自身。过去我说一败涂地,有时候甚至也会着急,现在觉得也

    许我本身就错了。美大概就是一个很沉默的东西,大概就是从地上捡

    起一朵落花给大家看看,各自有各自的领悟,领悟或不领悟都不是重要的。如果这个时候觉得人家不领悟,然后一直骂他,那不是在制造

    不美的东西吗?——我应该这样告诉自己。他什么时候会懂,什么时

    候能够领悟?只有自己先扮演一个安静下来的角色,否则的话,我想

    那只是使这个躁动的空气里更增加了我的一份躁动而已。

    我相信很多朋友都会有同感,有时候在一个大环境里很难把持

    住。我有时候会跟朋友开玩笑说,现在好像在某些课程或者演讲里,我在靠这个东西修行。修行是说你会听到很多的杂音,有时候你会感

    觉到自己也心浮气躁,因为可能刚刚塞完车进来,或者又看到电视上

    的什么东西。可是你要使自己去对抗那些力量,使自己的声音能够沉

    静下来,然后跟听众一起感觉一个时代里好的脉搏,幸好,呼吸都还

    在。

    如同刚才提到的,在许许多多的小镇当中,那些深厚纯朴的东

    西,其实都还在,而且它从来不嚣张,从来没有用严厉的方式指责过

    我们。你只要去过一次,应该能看到力量都还在那边,稳稳定定的。

    这个时候大概会有一个比较让人笃定或安心的东西建立在自己身上。

    我很希望这个着不见的竞争力,就此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消失

    了,因为只有消失了,它才会长久存在。如果它一直表露、呈现在很

    多的动作里,我相信它反而不是一个竞争力。可是,如果它像沙漠里

    的暗流一样潜藏在每个人的心里,它就会变成永远的竞争力,能够在

    这个岛屿的土地里,在每一个人的心里,真正变成一种长久可以拿出

    来使自己安定下来的力量。美的起源我们喜欢艺术。艺术可能包含了文学欣赏、音乐欣赏、绘画欣

    赏,成者对电影、戏剧等表演艺术的了解。可是在爱艺术的同时,我

    们感受到的美,在理论界那里体现出来的往往不是满足,而是障碍。

    其实这种矛盾蛮大的。我想在座的朋友,可能都会略有同感,包括我

    自己。

    我一直喜欢美,喜欢艺术,也一直接触美和艺术;可是如果要开

    一门“艺术概论”的课——它是一个很理论的东西,这样的东西往往

    会强行把我们从音乐或者美术的陶醉中硬拉出来,因为它有分析功

    能。这个矛盾在我心里长期不能摆平,今天我也不觉得这个问题能够

    得到解答。也就是说,哪一部分是要用感觉去感受艺术作品,哪一部

    分是要分析、要解说要讨论艺术作品,我想这里面其实还是存在一个

    很重要的调和关系。

    所以当我想要把上课的经验写成《艺术概论》时,第一个感觉是

    不希望这样一本书有太多的难度和负担。我自己曾经受伤过,中学时

    候因为喜欢艺术,到坊间去买了一本谈艺术的书,读了没几页,就发

    现自己被逻辑分析式的理论文字弄得完全没有艺术欣赏的感受。我并

    不否认艺术可以成为一门理论课程,而且艺术当然也有一部分是理论

    课程。可艺术的终极,是一种美的欣赏,是一种美的感受。这个矛盾

    我想也许永远不会被真正摆平,重要的是怎样在两者之间进行调和。

    虽然这是一本讲理论的书,但我更希望它能被当成一部艺术作品

    来阅读。我们称参考资料、查证资料为理论,感觉理论很沉重,需要

    用很多理性去阅读,还需要有很多考证过程。但我想我们不会带着这

    样的心情去阅读一首诗、一篇散文或者一篇小说。想必各位都有同

    感,阅读理论跟阅读好的文学作品是不同的。现在我要说的是,有没

    有这样一种可能:艺术理论作品能兼具艺术作品的特点?在写作时尽

    量使文字具备美的感受性,尽量减低资料参考的难度,宁可把资料参

    考放到注解里或者放到后面去,也要让整个行文更接近较为文学化的

    形式。

    我在课堂上谈过,西方的艺术书跟中国的艺术书,自古以来就有

    很大的不同。西方的美学书籍常常是比较具讨论性和理论性的。比如

    康德的美学、亚里士多德的美学,常常读到你的头都要昏了,因为里

    面会用很多逻辑方法来界定美,跟你在美的欣赏和感受性上差别非常

    大。曾经接触过东方美学书籍的朋友,大概都会觉得东方的美学书非常像一部文学作品。我想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可能在座有朋友读过

    王国维写的《人间词话》,这是非常小的一本书,却是大学时代对我

    影响最大的一本书。它其实就是在讨论中国文学里词的形式:可同

    时,它的文字极其优美,这使得它水身就是一部近平文学创作的作

    品。

    我记得在十八九岁、二十岁的年纪,阅读那样的书竟然没有任何

    难度,自然就被它影响了。你会觉得那不是在读一部讨论词的文学理

    论书,而是在欣赏生命的情境。当王国维说阅读词要有三个境界的时

    候,他说的三境界竟然完全是三首词。

    比如第一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

    路。”他说,昨夜好像秋风吹起,树叶都掉光了,一个人有一点寂

    寞,独自走上了高楼,看到延伸至天涯尽头的一条路。这几乎是在描

    述一幅画面。其实我们那个年纪也还真的不懂,这个境界到底是什么

    境界?可是因为文字的优美,就被它吸引住了,感觉这样的词句好像

    在说明一种生命的状态。

    然后他说第二种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

    悴。”这是说,一个人爱另外一个人爱到废寝忘食,饭也吃不下,觉

    也睡不着,一天天瘦下去,衣服穿起来都显得宽松了,却仍不后悔。

    这里面有一种执着,有一种狂热,有一种没有办法解释的陶醉。其实

    我们当时也还是懵懵懂懂、模模糊糊的感觉,只觉得句子很美,但还

    不理解这个境界到底是什么。

    最后他说第三种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

    灯火阑珊处。”这是说,你一生都在寻找一样东西,但怎么找都找不

    到,在茫茫人海里,找来找去找不到真正的知己,几乎到了绝望要放

    弃的时刻,突然一回头,发现那个人就在灯火阑珊处,其实就在身

    边,只是自己一直没有发现而已。王国维就这样把阅读词的经验讲完

    了,也把人生的经验讲完了。

    我刚刚提到,这样的东西在我青少年时期的阅读甚至个人的成长

    经历里,变成了生命中的一个记忆。我想十几岁的小孩都很喜欢热

    闹,一次有个朋友过二十岁生日,大家一起去唱卡拉OK,点蜡烛、唱

    歌,然后朋友散尽了,一个人在家里,忽然面对着孤独,心境很寥

    落。这时会想:自己竟然也二十岁了,二十岁是什么?然后那晚失

    眠。忽然想到,“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讲的是个体生命面对自我的孤独,那个时刻的寂寞,那个时刻对自己反

    省、和自己对话的关系,以及面前展开的遥远的天涯路。这个句子就

    是这样忽然冒了出来。我想东方美学跟西方美学一个很大的不同,就

    是它有很大一部分是你自己生命的印证与领悟。

    这说明,美跟艺术不完全是一个外在的客观事实,它同时需要跟

    我们有一个内在心灵上的对话关系。很多朋友问我,这个年纪给孩子

    读这样的诗,是不是太早了?我记得大概从四五岁起,被家里逼着背

    唐诗,其实是我最痛恨的一件事。可是很有趣的是,你会发现那样的

    句子,你记住后,它会在生命的某一个时刻忽然出现。但如果在记忆

    力很好的时候没有记住,哪天你忽然需要那个诗句的时候,它可能就

    出不来。

    美其实是一个库存,它需要在平常累积很多美的感受,然后在某

    个时刻,那个句子就会忽然出现。我想这个美的库存,要从很小的年

    纪做起。其实很多儿童心理学家都很关心这个问题。我一直觉得在自

    己整个美的库存经验当中,最缺乏的是音乐。后来我花很多很多时间

    努力去补音乐,甚至在欧洲读书的时候去修了法国音乐史的课。可是

    到目前为止,我觉得补得最不好的还是音乐。音乐很奇怪,听觉的东

    西恐怕真的要从很小的年纪开始。可是童年时期,我在台湾没有太多

    的条件学音乐。家里只有一个破收音机,其他像唱机什么的都没有。

    等到我十几岁喜欢音乐,家里也有能力去买唱机、买唱片的时候,音

    乐的培养起步已经太晚了。

    如果家里有孩子的话,你会发现很奇怪的,真的是三四岁时,他

    在钢琴、小提琴上,就可以有所表现。所以我们听到像莫扎特那样的

    神童,几岁就作曲、写歌剧,这种音乐神童在文学上、在美术上都是

    见不到的。听觉感官的直觉性使音乐可能跟其他艺术类别不太相同,它可以非常直接地被感受到。各位如果家里有年纪小的孩子,也可以

    观察,他听到音乐的时候,身体会跟着节拍动。我想那是一个学习。

    大人有时候不会注意,孩子在这个时候已经在美的感受当中了。他所

    记忆的声音、节奏,其实就是他的呼吸和脉搏。

    中国的美学教育其实可以用“乐教”来形容,就是音乐教育。孔

    子常常喜欢听他的学生弹琴,听着听着,就说:这个学生不行,里面

    太多杀伐之音。我们会觉得有点奇怪,怎么会听别人弹吉他,听到最

    后就说这个人心不静,里面有很多残忍或暴力的东西?其实真的能听

    得出来。当我自己很喜欢音乐后,发现同一首乐曲,比如马友友拉的大提琴跟富尼埃拉的大提琴的不同,我会把它找来,一直分辨。我想

    以后的课程我们也会做这样的印证。同样一个巴赫的无伴奏曲,马友

    友和富尼埃同一段的旋律,大概只有短短的三十秒钟,重复听,你发

    现两个人就是不一样。马友友年轻、灿烂,福尼埃非常含蓄、沉稳、苍凉。

    就像我们唱“长亭外,古道边”这样的歌,你会发现一个年轻的

    孩子,跟一个四五十岁的有过人生经历的人,唱出来的感觉不一样。

    因为节奏不同。如果你把音拉长,同样的旋律拉长,就会跟短节奏不

    一样,节奏在这里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我们可以把“长亭外,古道

    边”,变成一个很轻快的像迪斯科的东西,只要把节奏变掉。我的学

    生常常玩这种游戏。他们常常故意把我喜欢的音乐变成“咣咣咣”很

    吵的节奏,然后说你不是很喜欢这首歌吗,我们放给你听。其实节奏

    完全被变掉了。我后来说,好,我也可以把他们喜欢的迪斯科——他

    们现在喜欢哪一类的歌?好,张学友的歌——整个儿的节奏拉慢。你

    会发现它就变成了一个比较内省的音乐形式。

    其实这里讲的是一个外在的声音跟自己内在的呼吸、脉搏交互对

    话的关系。我刚刚提到美的库存,文学也好,语言也好,声音也好,视觉也好,要从很小开始累积。有一天当你看到(当然在台湾这种机

    会不多)天气变冷了、树叶飘落时,你会忽然感觉到“昨夜西风凋碧

    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个句子会忽然出来。

    很多我教的孩子,八、九月份的时候,我带他们到花莲深山去

    玩,看到一片片红叶飘落的景象,他们也会看呆了。可是当他们忽然

    发现没有句子也没有声音可以表达他们的感动的时候,他们其实是很

    难过的。他们很想表达,因为没有人是不会感动的。他们在大自然里

    看到的辽阔也好,或者我有时候带他们到澎湖,晚上看到夏天的满天

    繁星也好,都会让他们惊呆,让他们震动,但他们就是想不出什么句

    子可以去表达那样一个感觉。所以我说,诗的库存,声音的库存,视

    觉的库存,包括大自然里的东西,要让小孩从小就能够有所接触。

    也许要请各位原谅我用“库存”这样的词。因为“库存”是现实

    世界常常用到的词,我们想到的库存常常是指物质。也许一个惊慌失

    措下,大家就要开始买米、买泡面,我们也称之为库存。那个库存是

    人们在恐慌中希望为自己保留的一些可以延续生命的东西。我借用这

    个词是说,美的库存其实是在精神极度空虚的时刻,一个让你可以继

    续生存下去的东西,是使生命继续丰富、圆满的东西。我们很少会遇到物质欠缺,可是却常常感觉到精神欠缺。而在精

    神欠缺的时刻,美的库存会发出非常大的力量。我想这是我为什么一

    直希望能够用一个很通俗、很浅显的方法,来跟大众谈美育问题的原

    因。

    我感觉台湾近二十年的打拼,我这个年纪的一代,几乎奠定了一

    个最大的物质繁荣的基础。可是回头去看的时候,我这一代的孩子都

    已经到了二十岁左右,忽然感觉好像为孩子准备的美的库存稍稍少了

    一点。因为过去太忙了,我这个年纪的朋友,现在大概都买了房子,买了车子,也都有蛮多的储蓄了,可是美的库存方面,其实才刚刚开

    始,感觉好像应该为孩子们留下一些美的库存,给他们许诺一个更美

    好的未来。在他们此后也许圆满幸福,也许会有坎坷挫折的生命里,有一些诗句,有一些美丽的声音,有一些美丽的画面,可以使他们成

    为一个更健全的人。

    这个许诺,跟这样的幸福感,我想是台湾这几年,大家心里感受

    特别深的东西。其实我还是觉得我们这一代很自负,因为大家真的为

    台湾打拼出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奇迹。可是同时我们也会感觉到,这

    一代所做的事情,还应该有更大一点的许诺。

    我们这个年龄层,开始感觉到很多东西。前几天我一个最好的朋

    友去世,他在《汉声》杂志工作,可能各位都听说过。我们认识二十

    五年。他这二十五年一直在编《汉声童话》,编《汉声》的小百科,大概所有台湾儿童在成长的过程中都在读他编的书。他的女儿是我的

    干女儿,现在是台大植物病虫系的学生。他几乎每天都工作到晚上两

    点钟。他去世前正在编《台湾的蔬菜》。我那天到他的办公室,没有

    完成的工作还贴在那边。有四十六种台湾原生蔬菜,每一个蔬菜的种

    子、开花、发芽他都描绘下来,要为台湾的孩子做一个“台湾博物

    志”,可是已经做不完了。我在那边很感慨,说这一代真是有一点把

    自己累死了的感觉。他去世前一天还到我家里,说我们这个年龄应该

    要准备退休了,应该要开始休息了。因为他原来是一个喜欢画画的

    人,但这些年就投注在一份杂志的编辑工作上,为台湾的儿童、青少

    年做了很多东西,在他几乎没有真正去感受或享有自己的生命的时

    候,忽然会有这样的心情。所以我刚才说对于台湾这二十年,我们是

    自豪的、骄傲的,可是同时又觉得,还是有遗憾的,就是这一代花了

    太多时间在打拼。我一九七六年刚回台湾的时候,台湾最常看到的就是“打拼”这

    个词。我一直觉得不要再用这两个字了,因为其实很累,非常累。是

    创造了一个奇迹,不错,可是人最后太辛苦,好像少掉了对生命另外

    一种不同的向往。所以这个时候,美变得非常重要。我觉得,美其实

    是你端坐在那个地方,对于身边周遭大自然的变化,有生命的祝福和

    感受在里面。比如我们会发现一朵花在开,这也是我在这本书里要谈

    的讯息,就是什么叫作美。

    我要谈的其实不是艺术,而是美。因为我相信所有艺术的终极目

    标,都是为了完成美。而美在我们的生活里,到处都存在。这张桌

    上,如果少掉这盆花,其实没有少掉什么,可是也许就少掉了美。可

    能各位会问:少掉美,究竟少掉的是什么?我也常常跟朋友讨论,在

    人类各个必备的学科当中,美到底占什么分量?比如医学,大家都知

    道不可少对不对?因为没有医学,身体的健康就失去了保障,生命直

    接面临威胁,所以医学是很重要的。凡是重视生命关怀的机构,第一

    个要设的可能就是医学院。我们看到台塑要设医院,慈济要设医院,因为医学是可以直接救助人的。

    好,接下来说需不需要法律。大家也说法律必不可少,因为人类

    有纠纷,要解决纠纷,就必须有法律。各位如果家里有孩子要投考大

    学,问选什么科系,会发现医学的分数还是蛮高的对不对?法律或者

    政治的分数也不少。这样子来排,你慢慢地会发现文学科系、美术科

    系、音乐科系,常常在比较靠后的位置。很多人觉得,如果这个社会

    没有音乐,没有美术,没有文学,人也一样活下去,对不对?

    可是很有趣的是,在很多场所,因为自己学美术,甚至有一段时

    间担任美术系的系主任,我觉得必须要替美术找到一个在社会存在的

    理由。比如一个学生考到大学来,他说,爸爸妈妈都反对他读美术

    系,虽然他自己很喜欢画画,可是他也找不到一个为什么要读美术的

    理由。老师应该替他找到理由。其实当他问,到底画家对社会的贡献

    是什么,能不能像医生那么明显,或者像律师那么明显时,好像你很

    难为他找到答案。所以我跟很多同事讨论这个问题,说我们在美术系

    教书,能不能解答这批孩子的困惑。有的老师说,有一段时间台湾绘

    画市场不错啊,画也卖得很好,所以就告诉孩子,其实做画家不错。

    可是我要谈的不是这个,这其实是出路。我要谈的是,一个年轻人选

    择的志愿,更大的一部分不只是出路,也包含着他所从事的工作在整

    个人类的伟大文明当中,扮演着什么角色的问题。我们会佩服史怀泽,因为他到非洲行医,救助了很多非洲人,到

    现在史怀泽还被全世界所怀念。我们会很怀念居里夫人,因为她发现

    了针元素和镭元素,为人类打开了一个神秘的物理科学世界。可是画

    家的责任,我们却不容易分辨清楚。在艺文消息里报道的,常常是一

    些被渲染出来的关于画家的消息或者艺术家的消息。比如说毕加索,大家都知道,他这么有名,可是在报章杂志上看到的毕加索,好像都

    是谈了多少次恋爱、有多少情妇、画价卖到多高等这些消息。这些还

    是不能解答我要跟学生说的,一个艺术家,一个创作者,他们工作中

    表达的美究竟是什么。

    有时候学生会说,他的画被别人买去了,挂在家里,挂在墙壁

    上,他觉得很开心。这都是理由,可是都不能满足我解答的需要。所

    以在我谈美的时候,我忽然希望从美的本身去解答这个问题。最后我

    找到一个答案。为什么人类会爱美?我不希望只是观察为什么中国需

    要美,而是在非洲、在巴厘岛、在巴黎、在纽约、在东京,人们同样

    都有一种对美的向往。这种东西自古以来都没有消失过,到底是什

    么?我一直想把它找到,而这也是我几乎从童年开始就有的一个很奇

    怪的信仰。

    家里一直不准我读小说,因为本来我在师大附中,功课很好的,后来我晚上拿手电筒躲在棉被里着小说,结果弄得学校功课一塌糊

    涂。到现在我都搞不清当时是受什么力量驱使,明知如果被父母抓到

    就会被打一顿,可我还是会这样做。我还在所有的数学簿上画画,数

    学老师也责备我。到初中的时候,每天下课我就会跑到台北的东方出

    版社去读小说。那个时候买不起小说,《战争与和平》四本一套,我

    就站在那边读,读完以后就折一个角,放回去,第二天再去拿下来接

    着读。这种文学作品一直没有人买,所以我就可以一直折一个角放回

    去,接着读它。我就觉得很奇怪,每天站在那儿阅读的快乐是这么

    大,到底是什么力量在驱使?

    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一直在重新检讨,在自己的成长过程里,是什么东西这么迷人、这么吸引我?后来选择大学志愿的时候,可以

    完全不顾家里的反对去选择戏剧或者美术这样的科系。绕了很大很大

    一个圈,到最后,还是进了艺术研究所,很好玩。大学我选择的科系

    其实是戏剧系。那时非常喜欢表演艺术,对表演艺术着迷。可读了一

    年以后,爸爸一定要我转经济系,其实他也不太知道经济系在学什

    么,他只觉得大概跟孩子将来的稳定、生活的保障有关。而我读了一

    年戏剧以后,其实很想转到哲学系去,希望读哲学。最后两个人就妥协说,好,读历史吧。因为他觉得历史系能学一点经济,我觉得历史

    系能学一点哲学,所以就选了历史。我相信现在很多孩子还是在这种

    情况下选择志愿。到大学毕业以后我就非常确定地读了艺术研究所。

    那个时候爸爸妈妈也觉得,哎呀,实在搞不过你,已经搞了这么多年

    了,最后就放任了,我就开始很快乐地走自己这条路。其实也没有想

    过出路的问题,大概那个时候在台湾,人们都觉得学艺术的人将来根

    本不可能有出路。我相信大家在年轻时不会想这些问题,想的是生命

    怎样活出自我来。所以在这里我要强调的是,下面跟各位谈到

    的“美”这个字,我是把它作为这个系列讨论里一个最基本的总纲概

    念。

    这个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会不断地被使用、不断地被讨论、产生

    各种不同意义的字,它到底是什么?我相信各位在日常生活里,写信

    也好,跟朋友打电话也好,平常交谈也好,没有一个人没有用过这个

    字。拜托各位下一次再用到这个字的时候,自己检查一下,我怎么会

    用到这个字了?在什么时候用到这个字?我想这些在接下来的课程

    里,都会变成要讨论的东西。因为我们会直觉地说,这个人好美。有

    时候看到自己的孩子就说,哎呀,你真美,美得简直不得了。有时候

    孩子也会忽然觉得,哎呀,妈妈好美。这种感觉是有的。有时候母亲

    看着成长的孩子觉得好美,觉得忽然在孩子身上看到了青春和自己年

    轻时的经历。有时候看到妈妈在那边呆呆地看我,我就想,在搞什

    么?那是二十年前。现在母亲将近八十,我会有时候看呆了说,哎

    呀,妈妈真是好看。而那种感觉很奇怪,一个人在这样年纪的时候,身上记录着所有走过来的沧桑,你会忽然觉得她身上所有的历史记录

    好像一个雕像。有时候我妈妈会说,你神经病,那样看我干什么?我

    就会很不好意思地说,妈妈,你很美。这种句子蛮肉麻的,可事实上

    我真的是感受到这个字了。所以,各位在日常生活里,都能感受到这

    个字,下次留意一下。

    如果今天有作业的话,希望各位去记录生活里用到“美”这个字

    的时刻。讲话的时候,打电话的时候,写信的时候,感觉到的时

    候……你记录下来,也许下次我们就可以交换意见:是什么东西让你

    想要用这个字?其实这应该是检查艺术的一个最基本的起点。各种时

    刻感受到的美会有一点点不同。我刚刚讲到,一个母亲看着孩子成长

    的那种美的感动,跟一个孩子看着七八十岁母亲的那个苍老的感受当

    然不同。可我们为什么用到了美,而且对象还完全不一样?一个是青

    春灿烂的美、年轻健康的美,一个是年长衰老的美、满脸皱纹的美,可你还是会觉得美。这是不是很奇怪?所以,美即便在很不同的景象

    上,也都会呈现出来。

    我们常常听到有人说,情人眼里出西施。那意思是说,美并不同

    一,每个人感觉到的美都不一样。可我一直不服气,因为我一直觉得

    美是一个非常一致的东西,只是出现在不同的经验当中。这有点像王

    国维讲的,人生有不同的境界,你到了那个境界,才会懂得那是一种

    美。我在十几岁时,从来没有想到七八十岁可以是美的。那个时候母

    亲当然也没有那么老。有时候你会觉得人老了真啰唆,烦死了之类

    的。可是当到了某个年龄的时候,你开始意识到,虽然她身体有很多

    病痛,可依然想去照顾孙子甚至更下一代时的那种美。那样一个顽强

    的形象,你会忽然很受震动,觉得母亲像一块石头那么牢固地站在那

    儿。我的意思是说,其实到了这个经验中,这种美才会出现。

    这又回到我们刚刚讲的美其实需要库存。在不同的时刻、不同的

    经验里,人们会感受到不同的东西。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

    言。”这个“大美”的意思,我一直觉得是说美真的无所不在。当你

    被问到什么是不美的,你没有办法回答。其实你慢慢会发现这个世界

    存在的事物中,都有等待着被发现的美的可能,也许只是你还没有这

    么宽容、这么包容,所以暂时还没有发现而已。

    比如说,我在十几岁的时候,觉得七八十岁真啰唆,这么丑,这

    么烦。我常常跟朋友说,我绝对不要活到那个年纪。可是现在看到父

    母超过八十岁,我有很大的感动。甚至每一天最大的祝福,是来自这

    个部分。如果静下来,我会在心里默念一遍《心经》。有朋友问我,你念《心经》把功德给谁?我的回答一定是父母。很奇怪,就是觉得

    在这样的年纪父母还健在,是很大的一个快乐。这时常常会想到他们

    的容貌。

    我的意思是说,这就是美的库存。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东西竟

    然在这个时刻等着我,然后让我发现这里面有一种美,而因为这种美

    被发现,所以在公共汽车上看到一个有点颤抖、走路不稳的老太太,我就会很自然地扶她,会请她坐下来。那个时候你会发现,这不是因

    为有什么道德格言要你让座给老幼妇孺,而是你很自然地觉得那是如

    此美的生命,你要去尊敬她、爱护她。

    我一直觉得美是一切事物的起点,包括道德。如果没有美的起

    点,道德就变成形式了。我们说看到一个人要敬礼,要让座,其实都是形式,可在心里发生的美的感动,会让这些行为很自然地存在。所

    以我一直说,如果一个社会里,有法律、有道德,可是没有美,其实

    是很干燥的,是很干巴巴的。即使人们遵纪守法,心里还是有点不情

    不愿,说:真倒霉,怎么碰到一个老太太上来了?我想那样可能就只

    是形式。美应该是一个社会里最基础的部分,就是从心里发生的部

    分。有这个部分,道德才有落实的可能。所以我想我可能已经慢慢找

    到美了,让我觉得它是社会里必然要存在的一个基本条件。有时候我

    会跟学生谈这样的感觉,也许他们还很年轻,不是能够完全懂。我会

    觉得美在社会里存在与否,差别是非常非常大的。如果这个美的感受

    存在,它的一切东西都会不一样,连它的发生都不一样。

    我们都知道法律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对不对?我们也都知道道

    德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因为人的冲突、人的摩擦、人的彼此斗争跟

    仇恨,在法律当中不能够被完全解决。我们打开一份报纸,看到彼此

    控诉的双方,最后你会发现真的没有办法下定论,到底哪一个对、哪

    一个错。甚至在你觉得这个人对、那个人错的时候,舆论上也不觉得

    那个被判了错的人一定是错的。我想各位一定也有类似的感受,在法

    律界,在这种争执到了最后一定要定出所谓的对错的时候,你还是会

    觉得里面有一个东西是遗憾的。道德也是一样,我们说这个人是善

    的,这个人是恶的,这个人是很坏很恶的,可在恶当中怎么样去了解

    恶本身,而且它的形成又可能是一个善对它包庇的过程。所以我想一

    切被对立的法律之对错和道德之善恶,最后只有一个东西可以包容

    它,就是美。这时我会发现,“美”这个字,回归到本质上,大概是

    一个最基本的生命认知过程。

    我谈美的起源的时候,就一直想要找一个共通的东西。比如说,我到台北故宫博物院,觉得宋朝的山水画真是美极了,那幅范宽的

    《溪山行旅图》真是非常非常漂亮,可是我不能够确定这幅对我如此

    重要的、如此感动的绘画,如果被拿到——譬如说,刚果——非洲的

    刚果去,当地人是不是跟我有一样的感受。或者说,我最喜欢的贝多

    芬的《第九交响曲》,给我那么大的震撼的力量,我也不太能够确定

    这样的东西被拿到因纽特族群中,是不是立刻就会感动那里的人。所

    以,如果没有经过教育或者推广的过程,不同的人见到同一幅画或听

    到同一首乐曲是不是立刻就会发生感动,我不太能够确定。

    你会发现在艺术里,某些族群特殊的对声音的感受、对色彩的感

    受、对形状的感受,会形成他们一些特殊的嗜好。比如我们不知道为

    什么有的人爱吃臭豆腐。法国人每次都问我,你怎么那么爱吃臭豆腐,那么臭。我就会问你怎么那么爱吃那个臭乳酪。你会发现对口味

    的嗜好是因为他的族群特性,和其他族群是不一样的。这好像可以推

    断出人与人对美的感受是不同的。但这个部分我暂时不讨论,我希望

    能够让我自己找到一个东西,它是共通的,是大家都很一致的,这个

    时候才能够为美找到一个比较稳定的定位。后来我很高兴,我找到

    了,这就是花。我发现花在所有的族群里面都是象征物。

    不管在台湾,在巴厘岛,在巴黎,在纽约,在东京,还是在一个

    文明高度发达的工业国家,或是一个最原始的非洲部落,花都是非常

    非常美的象征。我找到这个东西的时候,我感到很大的快乐,因为我

    发现它是一致的,非常一致。那意思是说,我们很少看到一个族群会

    把花当成是丑的象征,去践踏它、嫌弃它。

    我跟很多朋友说过,在印尼的巴厘岛,因为天气很炎热,所以生

    长了很多很美的花。其中有一种是在台湾非常常见的,尤其是在台

    南、高雄,就是鸡蛋花。我也常常提醒朋友,在我阅读过的约三百年

    前康熙年间到台湾来的一个叫郁永河的旅行家写的一本日记里,他一

    到台湾看见的就是这种花。他那时当然不知道这花叫什么名字,他是

    浙江人,来台湾以后写了一本叫《裨海纪游》的日记,里面他就把这

    种花称为“番花”。他特别形容这种花是五个花瓣,白色,花蕊的部

    分有一点点黄色,还有香味。冬天的时候,鸡蛋花树的叶子会掉光,树枝秃秃的像手指一样;春夏的时候,就会长出叶子来,像枇杷似的

    长长尖尖的叶子。

    我当初就去为《汉声》杂志做郁永河的调查,走他登陆的地方,走台南。我们去看安平古堡时,发现四周全是这种花,我们现在俗称

    为“鸡蛋花”,其实是台湾南部原生种最多的花。在巴厘岛上的也是

    这种花,叫“Japun”。我曾经写过一篇散文,提到日普恩,就是讲这

    种花。这种花掉得一地都是,巴厘岛人就把它捡起来夹在耳朵边,男

    的女的,满头都是这种花。之所以会有这个行为——注意一下,这是

    一个行为,人类的行为——当然是因为这朵花对他们来说应该是被珍

    惜的,所以就把这个花夹在耳朵边。我们不会说拿一块石头夹在耳朵

    上,他们却会把这朵花捡起来。这里面一定有惋惜,有爱,有体会到

    的美。然后夹在耳朵上,他们希望留住这种美。注意,人类的行为比

    语言和文字更直接。它就是一个动作,而这个动作是捡起一个东西

    来,那你一定是想要保有它。而你把它夹在耳朵这个部位,本身也是

    很重要的,因为你被这朵花感动了,所以你希望这朵花变成你的一部

    分,你才会做这件事。所以我觉得到巴厘岛最快乐的一件事,是看满街人头上都是花。那花还在继续掉,一地都是。所以走过去,你都会

    很小心,很怕践踏到花,很不忍。

    其实这个经验我年轻时候在台湾也有过。那个时候去石头山——

    竹南的石头山,当时的石头山没有开路,仅仅有很多台阶让人走上

    去。那时我自己很喜欢住在庙里面,大概寒假暑假都住在那边。一条

    路,你走过去的时候,你发现全部变成白色,吓了一大跳,像下了雪

    一样,全是白色的。后来发现这全是上面的一种树掉下来的小花,铺

    满了山麓。我不知道各位知不知道这种花——油桐。如果四月初的时

    候,你有空,你不妨经过一下,比如在苗栗附近,开得最盛大。你在

    高速公路上会看到整座山全部变白,而这种油桐花也是掉得一地都

    是。我记得很清楚,当年我们一起去的同学,大家都呆住了,不敢踩

    过去,因为那花很漂亮。大家就开始用衣服去兜住那个花。你会忽然

    想到《红楼梦》里面讲的“黛玉葬花”,用衣服去兜花,因为觉得不

    忍。

    我们注意下这个“不忍”。其实很简单:一个东西是美的,是完

    美的,而你不忍践踏它,不忍它是肮脏的、难看的、衰亡的。我一直

    觉得这好像很模糊,可事实上,它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部分,如果

    这个部分没有了,我想生命其他东西也都不必谈了。它其实是一个最

    本质的东西,比如爱花、惜花的那件事情。所以这个画面我就永远忘

    不掉。到巴厘岛看到一岛屿的人,都这样捡花,你就会觉得很快乐。

    我刚刚提到,热带的花很突出的一个特征是容易掉,而且掉下来

    的时候还是很漂亮的,一朵一朵,很完整的样子。所以巴厘岛的人就

    会把它们夹在身上。后来越掉越多,他们就用线把它们串起来,挂在

    胸前。掉得更多,他们就开始把它拿去,用新劈开的像橡胶树的皮,编一个小篮子,然后把花放在里面,供在佛像的面前。你会发现如果

    一个人会拿花来装饰自己,拿花去祝福朋友,拿花去供在他信仰的神

    的面前,这个花当然是美的,因为他觉得花里面有一切的意义。所以

    那次是我写这一章最早的一个动机。

    我曾经为这写过散文,那个时候就坐在那边发呆。后来发现,再

    回台湾教“艺术概论”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个季节,我就带他们到东

    海大学的那棵开满羊蹄甲的树底下去上课,你会发现每一个学生都魂

    不守舍。我说魂不守舍是因为各位如果这个季节去东海,这几天是花

    开得最厉害的时候,而羊蹄甲开花时,叶子全部没有了,所以一片火

    红的样子。我们就在那片树林当中,就在我们视听教室外面,一大片羊蹄甲花的树林里,坐在那中央上课,每个学生就在那边分神看花。

    平常我在上课,会很无奈于学生的分心,他们老是要么传纸条,要么

    去买一杯咖啡;可那次,我第一次感觉到学生的分心让我这么快乐。

    因为我感觉,这个分心是因为他看到了美,把心分到了美那里,那这

    个美当然比我重要,比我上课重要,比我的“艺术概论”重要,因为

    这个花本身是艺术的本质。

    如果他在这个年龄,开始库存了这个花给他的视觉经验,给他的

    生命经验,有一天这个东西一定会出来,使他有去爱更多生命的心

    态。反之,如果在他的成长过程里,没有这个库存,没有这个经验,他不会爱花、惜花,他也不会爱生命、惋惜生命。其实这时候,你问

    他:你看什么,你为什么分神?他也说不出来。可是那个东西是重要

    的,他开始知道一个生命就这样灿烂地出来了。

    所以我曾经好几次带学生,有时候在三月的时候到山上去上课,去看花。这个季节如果各位有机会,你到一个开满花的地方,你看到

    花那样努力地一直开、一直开的时候,就像我用过的一个形容,你会

    有一个感觉,整个山开满了杜鹃花,全是红的,好像把血吐出来一

    样。给你的感觉可能是生命把它自己最美的部分展现给了世界,可是

    各位注意,这跟蜡烛在燃烧自己是同样的性质。因为它在绽放的过程

    中,其实把它生命最美的部分全部释放出来,跟一个母亲把她最好的

    东西给孩子一样,它是一个孕育的过程。

    其中有不忍,我为什么用到“不忍”这个词?其实美当中,常常

    有不忍的东西在里面。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美的欣赏,里面也有不忍,因为她知道这个生命要长大,将来也要经历很多事情;一个孩子看到

    母亲年老的时候,这里也会有不忍,因为他知道母亲经历了多少的辛

    苦,然后她要面临什么样的结果。美跟不忍是合在一起的,而不忍是

    因为你心里面有心事要动了,你体会到你观察到的外物和你自己的生

    命是相关的。下面我们就借助这样的一个人类行为,来看美可能在这

    里面包含什么本质。

    我们现在就暂时离开一下巴厘岛,回到台湾,回到我们自己的身

    边,回到在座每一个人的经验里。我要说的是,如果这个课程,跟学

    校学院的课程一样,有什么期中考、期末考,那么我们的“期中

    考”、“期末考”就是要问各位的经验。刚才说,下一次课各位可以

    注意下自己,用到“美”这个字,或者感觉到想要用“美”这个字的

    时刻,到底是什么经验,把它记录下来。现在我也想问各位,像一个测验一样,你曾经在什么时候给别人送过花?或者你曾经在什么时候

    被别人送过花?这个经验都请回忆一下。回忆了以后,我想我们大概

    就可以陆续地把各位收集来的“情报”,加成一个我们对花在生命里

    面扮演什么角色的过程。

    有没有人在朋友怀孕、生产的时候带花去看她?有,我想有,有

    人做过这样的事情。是别人送给你的,还是你送给别人?我想两种都

    有。所以花好像是对婴儿诞生的祝福。好,我们再可以看有没有在自

    己过生日,或朋友过生日的时候带花,或者是被送花的?我想这个是

    最多的,而且几乎是变成习惯了,对不对?有的时候实在不知道这个

    朋友到底喜欢什么,没有很特定的礼物给他,但你就会想到花,它几

    乎变成了世界性的社会习惯。

    现在有一些很好玩的行销方式,会让你在台北打一个电话,你巴

    黎的朋友就收到了花。有一次我收到的花是欧洲的朋友打电话送来

    的,我吓了一大跳。这时我才知道有这样的行业,可以在全世界这样

    送花。我才想到说,这个行为已经变成全世界的网络,一个美的网

    络。这样一个东西,当然有它的基础,即使我们说这是一个商业行

    为,可它的基础从根本上来说,是人类用花来作为祝福的代表与象

    征。

    除了这个之外,我想会让我们常常想到花的,是人类的一个很重

    要的活动——结婚。我想婚礼当中,花是非常自然的存在,包括新娘

    子手上拿的那束花,甚至那束花在婚礼完成后会丢给她最好的朋友,因为代表了婚姻的祝福。很多人会抢对不对?在西方这是非常直接的

    一个动作。大概台湾现在也开始了,就是未婚的女子会非常希望得到

    新娘的那束花,因为这是一个婚姻的祝福。

    好,婚礼的时候还是用花,丢出去的是这样一个祝福。我们会看

    到,从婴儿的诞生到生日的庆祝、纪念,再到婚姻,都需要花。这时

    候我们会觉得花是一种祝福,是一种喜悦,是一种生命的喜悦。可也

    不全是这样。如果从负面来看,我们就发现,花不完全只是喜悦,也

    不完全只是幸福。

    有一个朋友突然发生了车祸,很不幸地住在医院,那个时候你还

    是会带花去看他的。这种就不是喜悦。你不能说,我很喜悦,你住院

    了,或者是遇到车祸了。这时送花的意义当然跟前面讲的三种都不太

    一样。因为它里面有一点安慰,它的意义可能是祝福你早日康复。用花来祝福早日康复,那么花是不是代表了痊愈的意义,代表了一种生

    命力很强的意义?我们大概都可以细分,就是你每一次花送出去,其

    实背后是有意义的,而且意义都不太一样。

    所以我也很希望刚刚说的考试,所有“艺术概论”的考试都应该

    回到生活的行为中去,我们使这个动作以后不要再变成习惯和形式而

    已,而应该变成这样一个感觉:你每次送出去的花里面都包含为什么

    我要选择这个花的理由。有朋友毕业了,要告别了,要出国离去,有

    时候很奇怪,你有一种眷恋不舍,然后你也会带一束花去看他。我想

    毕业典礼里面送花的时候非常多。在大学里面学弟送学长,学妹送学

    长,这样的花其实就是告别,是告别时刻送的。这个很好玩,大概在

    古时就有这样的经验。唐代的诗歌当中,记录了在离别的时刻是摘一

    枝柳条送给朋友的。其实这和我们今天送花的意义很像。里面当然也

    有祝福,包括离别时刻的纪念、怀念,以及在不能够照顾你的时候要

    好好照顾自己,等等。我们会发现花的意义这么复杂。

    那我们再谈一个负面的部分,就是死亡。我们发现在人类死亡的

    形式当中,每一个民族,都用花做祝福。我刚刚从印度回来,自古他

    们就是火葬的。在恒河的岸边,架木为床,然后把尸体放在上面,祝

    福诵经,上面铺满了花,最后火葬。它大多是用一种橘红色的花,铺

    满在花床上,在印度恒河岸边几个城市看到的葬礼上全部都有这个景

    象,有这种花。

    各位也可以想,我们今天其实还保留了这种方式对不对?在台湾

    有时候是用菊花,白色的或黄色的,当然现在不完全一定,会有各种

    不同的形式。可是在这里,我们大概总结一下,就会发现,在婴儿的

    诞生、生日的纪念、婚姻的结合、朋友的告别、生病到死亡,所有人

    类重要的行为当中,花都可以变成象征。

    我想我们找不到另外一个比花更有这么大象征意义的事物了。这

    个时候我用“美”这个字说,花是人类的美的库存行为当中最典型的

    基本象征,最完整的基本象征。我们在日常生活当中,一到花祭的时

    候,很多地方都要管制。像阳明山的花祭是要管制的,因为去看花的

    人非常多。那有人或许会说:这是因为赶热闹的习惯。可是不是的,是你到那个季节就想上山去,你觉得在花里面重获新生了。

    所以刚才提到说,花这个象征,在不同的族群当中,都具有了一

    定的意义,一定的价值。甚至每一个民族最后都找一种花来象征自己的种族,对不对?日本的樱花就非常能代表日本。喜欢日本的文学,喜欢日本的音乐,喜欢日本的舞蹈的人,一看到樱花就觉得再也找不

    到另外一种花比樱花更像日本。我自己这几年还在想,春夏是不是要

    赶到日本去看樱花。花期是公布的,哪一天在哪里都很清楚。樱花开

    放很短,因为时间太短,所以你在京都看到的樱花和东京都不一样,和北海道也不一样。也就是说,你如果去晚几天就没有了。它就一刹

    那盛放,然后一刹那全部飘零,掉光了。

    我的学生在那边留学,他和我说,樱花盛放时,很多人就坐在树

    底下,看着樱花一直掉。他就写了一句:那个樱花就是死给你看的样

    子。他觉得好难过好难过,觉得这些都留不住,怎么办?怎么办?同

    时樱花还是这样一直掉、一直掉,就是在那几天里让你看到生命从极

    灿烂到全部结束。所以日本的文学产生了这样一个美和悲剧的混合,那种美和极大悲哀的混合。

    这个民族确实很奇怪,他们能看到美当中是包含着凋零的。像三

    岛由纪夫这样的作家,各位可能看过他的作品《金阁寺》。一个最美

    的建筑,这样的东西是美的,是大家都觉得美好的。可是这个建筑慢

    慢地会油漆斑驳,会有很多蜘蛛网,很多虫去蛀它,最后变成残破不

    堪的废墟。

    所以一个爱美的和尚,宁可在火光当中看到金阁寺燃烧而去。这

    个东西是非常日本的,也包括三岛由纪夫最后的切腹。他是自杀的,他是觉得身体在最美的时候就要结束自我。这是非常典型的日本美

    学。所以我们在看樱花的同时,会感觉到这个花里面在传达一个讯

    息,它在很短暂的时刻把自己的生命极限全部活出来。它灿烂、华

    丽,可是短暂,引起一阵叹息,就不见了。

    我们看到日本所有的美学基本上都在这个基调上走,你去回想一

    下全世界有没有一个民族的艺术家像日本的自杀率这么高。光在作家

    里看到的芥川龙之介、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一个一个都是这样自

    杀。他们对于生命价值的实现在于他自己,某一种灿烂的生命的绝对

    完成。日本最美的俳句,诗句都是短短的、一点点的东西,是那种追

    求永恒和完整的东西。

    我几次去日本,觉得被那个美震撼得非常厉害,可是这种东西在

    另外一个族群里可能就不一样。比如说,我们的族群,我们现在不谈

    政治上的族群,而说一个比较大的文化族群,你会发现在这个族群里,被画家用得最多的象征是梅花。其实大概从宋元开始,文人就在

    画梅花。各位有机会可以到台北故宫博物院看王冕画的《南枝春早

    图》。《南枝春早图》是一束梅花,一束灿烂开放的梅花。这个东西

    现在可能被滥用了,可能变成了政治符号,变成了一个很口号式的东

    西,所以大家对这个东西有时候会产生一些很复杂的情绪,很糟糕。

    可是王冕在冰雪当中开始画那枝梅花,正是蒙古入主中原、汉人受到

    最大压抑的时候,他觉得他要在一个极艰困的环境里活得非常顽强,绝对不服输,就用梅花去象征自己。这就是在冰雪里面开花的意义。

    所以我们会看到,如果这个族群选择梅花作为象征,其实说明这个族

    群受到很多压力、痛苦,面临恶劣的条件。在那个状况里,开花是非

    常困难的,却一定要开花。

    所以你会发现花跟族群的性格之间,真的开始发生很多密切的关

    系。玫瑰给我们的感觉是有一点幸福的,然后又有一点点泼辣,因为

    它有刺。你会发现每一种花的性格不太一样。在中国的美学史上,各

    位会发现宋朝以后才喜欢梅花,宋朝以前不是喜欢梅花的。有没有发

    现?

    记不记得唐朝喜欢的什么花?牡丹,全是牡丹,我们现在看到周

    昉画的《簪花仕女图》,仕女头上戴大朵的牡丹。那个簪花绝对不是

    簪一朵小花,一簪就是一大朵,就是牡丹。我们读到的“沉香亭北倚

    阑干”,“一枝红艳露凝香”,讲的也是牡丹。唐代是以牡丹为大

    的,因为牡丹富贵、华丽、强烈、艳丽,我想各位如果看到真正的牡

    丹,你会呆住的。以前在四月七日,我一定带学生上武陵农场,因为

    有几个河南老弟在那边养出牡丹来了。好大朵,好大朵,一朵有那么

    大,漂亮得不得了。唐代认为它是花之王,所以唐代的美学富贵、灿

    烂,追求生命丰满、幸福的极致。但宋朝以后因为受到很多外族入侵

    而生压抑,所以开始转到梅花。大家有没有发现,每一个人爱花的同

    时其实也是在爱自己。

    那我们现在把花放大来看:花的前身是什么,以后发展成什么。

    花应该是从一粒种子开始的。如果从植物上来看——我在《汉声》杂

    志看到他们做“台湾博物志”的时候——就是从种子开始。很好玩,看到那个苦瓜的种子会变红,打开以后,那个红是甜甜的。因为它有

    一点甜,就会引诱人或动物去吃它,而你吃了它以后,才会把它吐到

    土里去,它才能够生长。所以种子都“设计”一种“计谋”,让你替

    它去传播。蒲公英的种子——你很喜欢玩它,对不对?——是靠风。

    你每次“噗噗噗”这样吹,就是在替它传播。种子就是这样“设计”一个方法,使它自己能够传播出去。我们还看到植物学上一个很

    有趣的特征:越是生命力强的植物,它越会想办法把自己传得更远,而不是在很近的地方。

    有一种植物很好玩,你去爬山,一裤子都是那种东西。它有点像

    蒲公英,粘得一裤子拔都拔不掉,如果是毛料裤子,那更完蛋了。我

    以前每次爬山,都会粘了一身。有个搞植物学的朋友告诉我,那

    叫“羊带走”,就是羊走过,会粘羊一身。它就借用动物把自己带到

    很远的地方去传播。当你把它抓下来丢掉,它就开始播种了。这都是

    播种的方法,当然,现在的种子比较可怜,因为我们通常吃完以后就

    把它们吐到塑料袋里,再绑起来,它们就再也没有什么机会可以好好

    发芽了。可基本上在整个自然生态中,种子是要有一个发芽的过程。

    在中国古代哲学中,谈花谈得其实不是特别多。庄子喜欢花,他

    谈花也谈得比较多,感觉好像孔子谈花谈得比较少,他谈的是种子,就是仁,仁爱的“仁”。他用得最多的一个字,就是“仁”。这个仁

    就是我们现在吃的瓜子里面的东西——我们叫瓜子仁,对不对?有没

    有吃过五仁月饼?就是有五种种子的月饼。“仁”这个字就是种子里

    面最柔软的那个部分,要发芽的那个部分。孔子认为那是一切生命的

    开始,所以孔子讲仁。“仁爱乃生生之本”,生命要生长,就

    是“仁”。这个部分变成了一个重要的开始。

    可是我想种子的美不太容易被发现,也许要像孔子那么理性的人

    才会发现。种子发芽以后,张开两个小小的叶瓣,开始迎接阳光,迎

    接雨水,它开始长大了,长成一个成熟的个体,它就开始开花了。花

    的美我们非常容易感觉得到。所以这个时候,花是什么?如果用最直

    接的语言来讲,花根本上就是植物的生殖,就像人发育成功一样。花

    长开来,目的性非常清楚,它就是要传播花粉的。如果在它开花的这

    段时间,花粉传不出去,它所有开花的努力就都白费了。所以不要认

    为花是为了让我们喜欢才存在的。它是有很强的生命意义在里面的。

    我们下面就来解答这个问题:你为什么觉得花美?我们在上课时

    候丢给学生这样的问题。学生说因为花有颜色啊,我喜欢紫丁香,因

    为它的紫色;我喜欢郁金香,因为郁金香的某一种颜色;我喜欢玫

    瑰,因为它的颜色很漂亮。会画画的人通常会这样回答。另外一个女

    孩说:我喜欢花,因为它有香味,我喜欢花的香味。我特别喜欢含

    笑,喜欢茉莉,喜欢夜来香,这些香的花。但我们发现,香的花颜色

    不多,通常都是白的——大部分白色的花都很香。这个时候你会发现,从植物学的角度来讲,它是非常功能化的。

    颜色是视觉上的吸引,就是告诉你: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快来替我

    传花粉。它告诉谁?告诉昆虫。所有的昆虫都在找花——蜜蜂采蜜就

    是替花传花粉。那香味是什么?香味也是一种消息,就是告诉别人: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香味可以传得蛮远的,所以昆虫、蜜蜂都会

    来。如果你家里有一棵含笑,你就会知道那真的是香得不得了。那个

    时候,树上全是昆虫,蜜蜂啊什么的都来了。蝴蝶就围绕在那里,所

    以,中国人自古就知道“招蜂引蝶”这件事情。招蜂引蝶讲的就是:

    花开了嘛,花开了怎么可以不招蜂、不引蝶?它开放的目的就是招蜂

    引蝶,因为它的生命要传播出去。

    我想这是我们在花里得到的最大感动。现在我很喜欢香水百合,朋友送给我说,你要把那个蕊剪掉,这样它就可以开得久一点。其实

    这很残忍,大家可能知道,我用一个很难听的词“阉割”来形容那个

    举动,因为花真正的生命部分就被消除了。可是这种事情有时候实在

    是很矛盾。有没有发现花粉非常顽固?我曾经有一次衣服碰到花粉,就怎么洗都洗不掉。后来我就想这个颜色既然这么强,那我就用它来

    画画。于是我就用毛笔去蘸香水百合里面咖啡色、深红色的那个蕊,毛笔尖就粘住,再也分不开了。这比任何胶都要强。所以我才知道,这个东西真是厉害。因为它就是传播花粉的部分,就是生命的部分,所以它才是最重要的部分。

    我想我们在座喜欢艺术的人,可能在生物科技方面知道的并不

    多,所以可能不太了解人类最早的美的感动,其实是因为花了解到生

    命的顽强。生命对于美的布告是因为它要用美包装生命的祝福。我印

    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各位也可以参考一下——我写过一篇《昙

    花》,就是观察了一个晚上的昙花。那天在东海,看到昙花含苞,要

    开了,四朵,我就很紧张,一直打电话告诉朋友“今天晚上来我家看

    昙花”。

    这是来源于小时候的记忆。我们小时候,妈妈说隔壁那个村子昙

    花要开了,于是她就开始卤肉,开始腌香肠,准备哪一天要去看昙

    花,就好像野餐一样。有一天吃完晚饭,她就带上我们这堆小孩子,还拿了小板凳,结果到现场发现已经有好多人在那边围观,等昙花

    开。昙花真的就是大概七八点钟开始慢慢开,花苞开出一点点口,你

    可以用肉眼观察它,它就一直这样开开开,大概到十一二点就完全往

    外开,然后雄蕊全部突出来,完全往外翻。十二点以后它就开始合

    了,最后垂挂下来,就死掉了。很多人把它剪下来,去炖冰糖吃。所以我们讲“昙花一现”,时间很短,大概只有四五个小时。那

    四五个小时里面所有人都在赞美、叹息,最后还有一点感伤。到底在

    赞美什么?叹息什么?感伤什么?最后你会发现是自己。因为我们在

    那么短的时间里仿佛看到自己的生命从开始到结束的过程。要诞生,含苞,一切的期待、渴望,然后到灿烂、极盛,完成你的使命,最后

    慢慢衰败,死亡。整个生命全部在一朵花里讲完了。我们会发现在那

    个时候人的震动,是因为你自己有一个东西跟花在一起对话了。我们

    会发现美绝对不只是客观的,美也不是一个单纯的主观。美是主观跟

    客观的对话。以后你再发现有一个美的感受,常常是因为这个客观的

    对象忽然让你感觉到你自己的主观生命跟它之间有了互动,这时美才

    发生,美才诞生。

    我想这样一个美的概念和意念,可能会变成我们在这个系列中解

    答一切问题最基本的东西,就是美的客观性和美的主观性。各位有机

    会可以看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的美学,他们一直在讨论美,美

    是客观的还是主观的问题。柏拉图的美学,说一个人爱一种美,觉得

    那个东西好美好美,是因为自己不完美,所以你会爱那种美。他曾经

    有过这样的解答。其实我倒觉得不一定,我们是在花里看到我们自己

    的完美跟不完美。庄子讲的“物我两忘”反而是最好的解答。你在看

    花的时刻,忘掉你在看花,而好像在看自己,其实这就是“物我两

    忘”的关系。在古今中外所有美学家里,我觉得最厉害的是庄子,因

    为他是从经验出发的,他是能经验到美的。

    审美的过程,其实是一个主观的主体——个人生命,和客观事物

    之间的复杂对话关系。这就是为什么刚刚我提到,一个母亲在看一个

    年幼的孩子时会快乐,孩子在看老年母亲时也会快乐,因为人看到生

    命的两个部分,而这两个部分我们都有。生命里若没有这个部分,你

    就没有办法在她身上发现美,而其实在那里你是可以感受到生命的全

    部的。花为什么会变成代表?因为花代表了全部。

    我刚才只讲到了昙花。昙花是短暂的,可昙花把一切意义都象征

    了。这个花如果插在你家里一个礼拜,它还是一样的对不对?它从含

    苞,到最后枯萎、谢了,都是一样的。我在书里面也特别提到,我很

    喜欢我们汉字里称一朵花的死亡叫作“谢了”。“谢”这个字,其实

    很重要,是活过了一生,又有很多的感谢在里面。这没有办法用其他

    语言来代替——这个生命活过了,它也完成了自己。花凋谢以后,又会有一个你不太容易注意到的东西:它的种子又

    要开始重新出来,就是果实。家里如果种过丝瓜的话,你会发现这很

    明显。丝瓜开黄色的花,对不对?黄色的花要开始枯萎、收缩的时

    候,后面就开始结大大的丝瓜。花与果实的关系,常常清楚地体现在

    丝瓜上面。

    所以我很希望各位回到大自然里面去,去观察,去发现。花的生

    命的结束,是果实延续的开始,果实结束是种子在延续——其实它是

    在循环的。种子、花、果实,种子、花、果实,一直在延续,而我们

    的生命也是这样的,也是在这样的循环和延续的过程当中。最后你会

    发现美,是借着花来做了一个全部的象征。花是种子的延续,花又是

    果实的起点,它是在这个循环当中最灿烂的部分。我们用它来做美的

    象征,是因为我们在花里面看到了我们自己生命的状态。所以我想这

    个部分,应该是我们今天解答“美”的一个最基本的观点。

    我在书里面,也大致提到了花会变成人类艺术世界里很重要的主

    题。我想各位都一定记得绘画主题里很大一部分是花。台湾的老辈画

    家里面,画花的人非常多,这个主题始终没有中断过,在很古老的时

    期,人类就会画花。文学上歌颂花,音乐上歌颂花,所以它在各种不

    同的艺术类别里面变成心情感受的表达,表现出各种艺术演变的可

    能。

    每一个写艺术概论的人,每一个学美学的人常常都是要对美下定

    义:美是什么,美是什么……其实我们在写书之前都会收集好多人对

    美下的定义,可是有时又会觉得说得不对,或者不能完全满足。所以

    我也尝试去对它下一个定义(虽然也可能有欠缺)。我觉得最终能感

    动我的美,通常都是因为它努力活出了生命的极限。

    譬如说,我们刚刚讲花,花本身常常被人类当成一个无知的状

    态。可是我觉得花如果这么努力地使昆虫来替它完成生命传播的过

    程,它应该也是有知的。或者说在整个生命的演化过程当中,它是在

    很努力地使自己达到最好的、生命可以传播的条件。我们可能非常难

    了解这样的情形:一种花,它的整个形状都是为了使昆虫能更容易把

    它的花粉传播出去,它每一个花瓣的结构,每一个蕊的结构,都是为

    了完成这件事情。当我们跟学植物的人谈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们都觉

    得好像真的有一个很神奇的创造者在完成这件事情——因为这简直不

    可思议到极点。它是这么容易就把自己完成,又这么努力地把这种极

    限活到这样一个状态去传达。刚才讲的含笑,难道它知道它的香味是为了吸引昆虫吗?为什么

    它会把香味散发出来,使昆虫来替它完成这件事情?我们都觉得不可

    思议。我刚刚还提到了梅花,其实我最深的感触是来自梅花。有一年

    天上下小雪,非常冷,我却闻到了香味。我学植物的那个朋友——他

    常常帮我解答这一类问题——就说,这个香味一定是梅花的。他说只

    有梅花的香味才会传得很远。当时我根本不知道梅花,因为在台湾长

    大的人对梅花其实只是艺术上的了解,在自然界当中我们根本没有什

    么机会能接触到。然后我们就到处找,就在“中国旅行社”后面那个

    山上,看到几棵很老的梅树,据说是当初修建这里的时候种了几棵,大概常年被人遗忘。它就开出了几朵。可是我们刚才所在的地方是很

    远的,但梅花的香味却可以传到那边去,我就觉得不可思议。我问梅

    花的香味怎么会传到这么远,朋友就跟我讲,因为到冬天了,根本没

    有昆虫,梅花传播花粉很艰难,所以它一定要努力使自己的香味传到

    最远,否则很难完成它的繁殖。

    这时候我忽然感到心里面有一种很大的不忍:原来生命这么艰

    难,完成它的美这么艰难。我想到一个文人在画梅花的时候,觉得它

    很美,其实是因为感觉到梅花生存的艰难。这里面又牵涉到刚才我们

    提到的,其实美常常有不忍在里面。有时候你会觉得,让你觉得最美

    的东西里面常常有一种痛,而它就是用这个方法使自己的生命延续下

    来,或者继续扩大,继续延长。我们说,生命是一种扩大和延长,而

    花本身就是一种扩大和延长,但这个过程它要用很大的努力才能够完

    成。所以这个时候我们在花的身上得到的美的感动,其实既是安慰,也是鼓励,是一个生命真谛的讲解。我们刚才提到,带着花去看婴儿

    的诞生,去祝福一个死者,做这么多事情的时候,是因为我们很清

    楚,花本身包含了生命的全部过程。人们把很努力地活出人的极限的

    祝福,寄托在里面。

    我觉得古老的人是比我们更知道花的存在意义的。我也经常跟朋

    友说,在最古老的人类智慧和经典中,花常常变成象征。如果在座有

    基督徒,我们读《圣经》一定会读到耶稣曾经说:所罗门王最富有的

    时候,全部的国家宝藏加起来,比不上一朵野地里开的百合花。多么

    美的句子!先哲很早就知道人类所有的珠宝财富其实比不上那朵野地

    里开的百合花,因为那是生命本身。

    如果你有机会,在大概七、八月的时候,会看到百合一大片一大

    片地开起来。这时《圣经》句子里所描绘的就会显现出来,你会觉得

    这样的东西是任何人没有办法创造的。那种美,漫山遍野都是台湾原生种百合。大概小时候受洋化的教育太厉害,我一直不知道百合是台

    湾的原生种。那么漂亮的铁炮百合,大朵大朵的百合,而且是无边无

    际,开成花海一样,我拍过几张照片,不然的话别人一定会认为我在

    吹牛。可是台湾的原生种百合真的就是开得无边无际。我常常回来跟

    很多朋友说,一定要带孩子去看一次。岛屿上的那种花,那种原生种

    生命的顽强跟力量,他得真正去感觉,在里面奔跑。我想这个东西才

    是真正的力量。

    我们看到在印度恒河的岸边长期苦修的释迦牟尼,经过遏制自

    己,饿到身体变成皮包骨,然后在菩提树下悟道。悟道以后他就开始

    讲生命的真谛,讲出一部一部我们现在阅读的所谓的佛教经典。而有

    一天他突然不想讲,就拿起地上的落花给大家看,大家都不知道他要

    做什么——我们今天来上课,要抄笔记,怎么都不讲课了?(各位读

    到的佛经说“如是我闻”,意思就是“我们当时听到老师怎么怎么

    讲”,所以佛经都是像阿难这种弟子记下来的。)那天大家就不能记

    笔记了,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他就拿花给大家看。最后他的大弟子迦

    叶就笑起来,老师微笑着把花给他了。然后说他所有的智慧,就在这

    一朵花里——心心相印,以心来传授,而不是以语言文字传授——他

    就把这个花传给迦叶。这变成了禅宗的第一个传法,就是靠领悟,靠

    心的领悟,我们叫拈花微笑的故事。佛拈花,弟子微笑。当然我们不

    能够常常用——我今天拿一朵花给大家看,大家就笑了?可是当你真

    的看到美在你面前呈现的时候,大概就真的会笑出来。那个笑是一种

    心的领悟,是自己懂得了这个东西。所以我想美不完全是分析,美其

    实是一种感受。

    所以迦叶的笑本身是一种感受。可能一个学生笔记记得很好,然

    后侃侃而谈说我懂了老师讲的什么;可是那个笑的学生可能才是最懂

    的,虽然也许他的感受不一样。我的意思是说,在美的领域当中,有

    时候你没有办法考试。就是带着学生在羊蹄甲树下上课的那一天——

    我记起几个学生的面容——我知道他懂了什么,可是你叫他讲,他可

    能会有一点害羞、木讷,讲不出来。

    其实美的部分不是争强,不是好胜,也不是分析,它就是一种心

    里的喜悦的感受,就让它在那里。这也是为什么我在教育系统里一直

    觉得教授美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因为美没有办法在我们的教育系统

    里面变成考试、测验和分数,所以我常常觉得很痛苦。这个学生听过

    了一首贝多芬的交响曲,他听了九十分还是八十分?实在是很难打

    分。而且你不知道那首曲子什么时候会在他生命里发生感动,所以我每次打分数都痛苦不堪。我每次都拜托系里面说,我可不可以不打分

    数?如果有别人可以帮我打,我会比较快乐一点。

    有一个叫王光祈的人,不知道各位听过没有,写《中国音乐史》

    的。他原来学科学——大概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到德国去学科学。

    他可能谈了一场很不开心的恋爱,于是坐在莱茵河边,就要自杀。正

    要跳河时,不知道怎么听到了贝多芬的音乐,他被感动了,说怎么会

    有这么感人的音乐,所以他不自杀了,要开始奋发,就改学音乐,回

    国以后写了《中国音乐史》。他在书的前面写了一个序,就讲这件

    事。

    我忽然觉得,如果我今天给学生听这个音乐,然后我问他们听懂

    没有,接着我还要打分数,其实也许真的是他在十年以后遇到什么挫

    折后,这个东西才发生作用,可是不是现在。所以回到我们最初的主

    题,美是一个库存。它不是为了证明给别人看的,它是在自己的生命

    里面有一个感受和喜悦。我也一直很希望我们的教育当中能够有一点

    点空间给美的领域,可以不打分数,不考试。过去我在东海曾经很努

    力地想要建立这个系统,最后还是失败。

    可是这个系统不是没有——欧洲有。我在巴黎大学的时候修过一

    些课是不打分数的,只算学分,就是在一起听音乐,然后做一些很有

    趣的练习。我们去摸一些质地不同的东西,然后老师问,你刚刚摸到

    什么颜色。很奇怪对不对?你摸了半天是触觉嘛。可是他问:你摸到

    了什么颜色?我说我没有摸到颜色,我摸到的只是一个质感。他还是

    问你摸到了什么颜色。他要你把那个触感翻译成颜色,这种东西当然

    不能打分数,不能说谁摸对了,谁摸错了,其实就是一个感觉上的试

    验。我很怀念那种课,因为那样的课其实让我重新找回儿童时代的自

    在。

    有时候他给你听一个声音“嗒嗒嗒嗒”,然后让你把它翻译成形

    状。其实真的可以翻译——后来发现是可以翻译的,因为本来就有乐

    器发出类似的声音。比如说“嗯……”是一根细线的声音,可能是弦

    的形状;如果是“嗒嗒嗒嗒”,可能是圆球状;“呜……”就是一个

    管状。他用单纯的一个声音,让你去把它变成形状的感觉。

    我好怀念那个课,我自己当然在我的课程里也会玩这类东西,可

    是最痛苦的就是这个东西一旦要打分数,你就开始麻烦了。因为每个

    人的感受不同,记忆和经验也不同,而且将来这个东西又会累积成什么,谁也不太清楚。我这次在台北上课,是“台北教育局”让所有跟

    艺术有关的老师一起来听。这个课不打分数,我就很高兴。我就想,应该有一个空间,让孩子们逃到那个世界里面去,不想分数这件事,而只想他自己真正的感受。因为他只要想分数,他就可能为了那个分

    数去作假,而那个时候他的真实感受会出不来。

    老师拿了这朵花的时候说:好,现在要考试了,你们说这花是什

    么?每个人回答的东西恐怕就作假了。老师只拿了一朵花,一句话都

    不讲的时候,可能也会有学生笑起来。而那个笑其实很神秘对不对?

    你觉得他到底在笑什么?是他真懂了吗?还是他觉得老师神经病,还

    是其他什么?不知道。但那个笑容确实是一个很有趣的反应,是他真

    正心里的反应。所以佛祖就把花给他了。

    佛祖也不追问你到底懂了什么,因为这样没有意义。其实就像禅

    宗讲的,有一个真正的法,不靠语言文字来传,而靠心心相印,叫

    作“教外别传”。我非常喜欢“心心相印”这四个字,这是完全靠心

    的领悟的。佛祖就这样把花递给了迦叶,这个故事一直在经典当中流

    传,也让我们感觉到,在我们人与人的沟通和教育当中,一定要保有

    这个部分。而这个部分会变成一个很大的空间,一个心灵的空间,能

    够让这个部分凸显出来。

    我们从美的概念,谈到花的概念,然后总结出这样一个结论,即

    努力活出生命的极限,我想这样就可以在各位自己的身上做很多的印

    证了。从花到人,逐渐就会谈到我们以后可能要说的艺术的问题。可

    是从花到人有没有障碍,能不能转得过来,我想还是要跟各位一起来

    思考。

    花可不可以比喻人?各位一定说可以。因为我们常常用花比喻

    人,我们常常说,哎呀,美得像花一样。觉得一个人很漂亮,就像花

    在开一样,这是很自然的反应。我想人类很早就在用花来比喻人。我

    们看到《楚辞》里面有很多句子在形容人的美时,都是用花的美去形

    容的,如人的身体、姿态、香味、表情。

    可是还有另外一部分——我刚刚提到,我们觉得花美,因为花本

    身包含着一个繁殖的欲望。如果花的开放包含着一个繁殖的愿望的

    话,对于我们来说,花的目的性是很强的,它要招蜂和引蝶。如果这

    个时候我们说,这个人好美哟,美得可以招蜂引蝶,我想对方一巴掌

    就打过来了。有没有感觉到这其实很奇怪?你用在花上的东西,你不敢都用在人身上。那是为什么?这里有没有感觉到一个矛盾?这个矛

    盾其实是我希望作为第一个部分的结论的。

    我这个结论是说,花努力地活出生命的极限。那什么叫努力地活

    出生命极限?花粉传播得越远越好,传播越多越好。这是一个生命本

    能方面的东西,可是用在人身上的时候,你会觉得这是一个欲望问

    题,它又应该被节制,它不应该像花那样,无所限制地去传播花粉,去招蜂引蝶,你忽然觉得这里面开始出现了一个道德批判的东西。所

    以当时我写这章的时候,我忽然面临了这个尴尬。我怎么办?如果我

    们很诚实地讲,说花是极限地开的,不断地去展现自己,然后我们称

    赞这个花真是美,因为它开到极限——像昙花那样子,去开放自己。

    可是如果一个人这样冲击极限,那他是什么呢?

    注意一下,我们有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情形呢?其实在艺术史上,我们会提到一个作品,它曾经是小说,曾经变成歌剧,曾经变成画,曾经被拍成电影。它的主人公就是卡门,西班牙的卡门。知道这个故

    事吗?一个香烟工厂的女工,漂亮、艳丽,吸引一切的异性,所以工

    厂的女性都憎恨她,因为她实在太美了。她最后杀了人,因为大家都

    骂她。最早中国翻译这个小说,翻译成《荡妇卡门》。可是很奇怪,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去看荡妇的歌剧、荡妇的电影,去歌颂荡妇?因为

    里面最美的部分就是这位荡妇唱歌的部分。

    好,这里我要谈的都是矛盾——很奇怪,最早法国作家梅里美写

    这部小说的时候,还是一个真正的新闻事件;后来比才就把它编成了

    歌剧;然后卡洛斯·绍拉就把它拍成了电影。我们现在每一次放这个

    电影给学生看,他们还是感动得不得了。因为卡门在里面真是全身都

    活出生命的极限来,她因为被香烟工厂的女工谩骂,说她是一个不守

    妇道的淫荡女人,她就杀了这个人。然后她就被关在监狱里,最后爱

    上她的就是那个守卫,守卫就打开门跟她一起私奔了。

    就是到最后,还有人会被她的美感动。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故

    事,因为它提出为什么这个美会挑战所有的道德。我们所谈的卡门周

    遭的东西是道德和法律,卡门本身是一个美,那个美很像花,要活出

    自己的极限,这个时候你会发现,在现实里,如果在我们身边有一个

    邻居,你班级上有一个同学,或者有一个同事是卡门这样的人,我想

    你一定很不齿。可是很奇怪,你读小说的时候,你看电影的时候,你

    却非常希望看到这样的角色。大家有没有发现其实在很多艺术形式里

    都有这样的生命?我觉得这里面有一个很有趣的矛盾,等一下各位可以在这里面思考一下:我们身上有没有道德跟美的矛盾?其实是有

    的。

    作为人来讲,他努力地活出生命的极限部分,跟他努力地要把自

    己的生命提炼成另外一种被道德和法律制约的东西,在发生冲突。所

    以我们换另外一句话来讲:一个不断在法律、道德上节制自己的人,他有一部分美的快乐是从来没有释放过的。

    我希望各位原谅我的一些人类学的比较——我的意思是说,在所

    谓人类的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之前,最早的人类——你回到两千年

    前,四千年前,七千年前吧——没有婚姻制度之前,你当然知道,人

    的两性关系不是今天这样,对不对?我们都知道,人类不管在东方、在西方,都有一个时代叫母系社会,对不对?为什么是母系社会?难

    道那个时候“三八”妇女节比较强吗?也不见得。这种情形今天在很

    多的社会还有,澳洲还有一些社会就是母系的。母系社会,一个基本

    条件是绝对没有农业的定居。就是游牧的,是不定居的,狩猎的。在

    这样的情况下,没有婚姻制度,一个女性,生下孩子,但并不知道孩

    子的父亲是谁。因为她的性的关系是复杂的,所以这个孩子“知其母

    而不知其父”。

    因为是母系社会,所以孩子一定是跟母亲的。我们会发现人类学

    解答了很多秘密。我们并不认为,人类其实一直是我们今天这样的状

    况。你会发现那个时候人类是在一个相对自由的环境里。农业社会

    后,人们定居了,定居以后,才形成了男性中心的社会:田里面有力

    量的人,就是“男”。因为种田,所以这个男子就开始有他的财产,女子变成他的附属品。他可以娶一个、两个、三个,因为他要生更多

    的男孩子来种田。这个时候,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才建立起来。

    我们现在面临着男性权威瓦解的时刻,是因为经济制度又改了。

    农业社会又进入到工业社会,女性的工作机会跟男性慢慢在平等,所

    以两性的关系一定会改变。这里我不是主观上赞成男性主义或是女性

    主义,其实这是有一个人类学的规律在发展。我自己一直比较相信,人类学的基础是我们探讨美学的很重要、很根本的东西。因为很多美

    的概念跟人类学的基础发展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在这样的状况里,我们看到离我们最近的这几千年当中,人类很

    多的道德感、法律观念,其实使人类所谓努力活出生命极限的那个美

    的要求,受到了很大的限制、界限或压抑。这个时候怎么办?我不能够鼓励各位说:法律你不要管它,可以多一点婚外情之类。也不敢鼓

    励大家说:道德你根本不要管它,你就去像卡门那样活。我们大概都

    做不到,即使我鼓励,我想我们也做不到。因为人自己会给自己法律

    的制约和道德的制约。

    我的意思是说,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人尽最大努力活出生命极

    限的部分根本没有被满足。不管男性或女性,其实都没有被满足。所

    以这个时候,他会去读诗,他会去听音乐,他会去看电影,他会去看

    一个卡门的歌剧,看到一直流眼泪。注意,他释放了所有这些他自己

    都不知道的东西。这非常有趣,就在美的世界当中,在你平常没有意

    识到的情况下,一个被限制的潜意识得到了全部的释放。艺术跟自由

    之间有非常密切的关系。在人类社会当中,美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

    色。各位注意一下,你在文学或艺术里喜欢的对象,常常不是你在现

    实里喜欢的对象。

    好,我们再举个例子,比如说凡高。我想在座喜欢美术的人大概

    都知道凡高,看到他的复制品都感动了:那么好的画!读他的传记,也在那边流眼泪。很多大学女生,每次读凡高的传记都是哭啊哭的。

    我说你为什么哭得那么厉害,她说好感动;我说哪一段最感动,她说

    看他把耳朵割下来,这样寄给人家什么什么的,觉得好感动。我说:

    好,那你明天打开东海的那个邮政信箱,忽然发现一个血淋淋的耳

    朵,你会不会很感动?她说:哎呀,老师你怎么这样讲?她就觉得很

    无聊了。我的意思是说,当我把美学拉到现实里的时候,它就很恐怖

    了。其实这个东西是不可能在身边发生的,而且最好不要在身边发

    生。可是要让它在美的世界里发生,其实是让你自己生命里面有一个

    不同的领域。我想即使我这样讲,我相信很多朋友还是不太能够了

    解,艺术帮助你释放掉了多少你平常在现实里不能忍受的东西。

    我每次问朋友“你最喜欢《红楼梦》里哪一个人”,他总说是林

    黛玉,觉得她好棒啊,是个才女什么什么的。林黛玉其实真是小心眼

    到极点,你看她从头到尾,哪一天不跟贾宝玉吵架?简直没有一天不

    吵架的。她就是那种很多疑,然后一直要证明“你爱我”的人。你身

    边要是有一个这样的人,那你可真是够累的。可是很奇怪,你读小说

    的时候,因为现实的部分被过滤了,所以你会以为那是一个很完整的

    爱情。我不知道各位有没有意识到,让所有美学的部分留在美学的领

    域,让你有一个美学的领域可以幻想,可以陶醉,可以释放平常的潜

    意识,然后你再回到现实里,可以是一个很安分的人。现在西方的心理学已经发现,当美学的部分不能充分满足时,人

    在心理上会一直出问题,各种的病症,各种精神上的焦虑,都会发

    生。美是一个疏解,因为我们在现实社会里有很多法律和道德的制

    约,我们只能在幻想的世界里面,借着幻想去把很多美的自由完成。

    你读李白的诗,你觉得真是过瘾。因为李白是一个自由的幻想者,他

    的诗不是现实的。我们很喜欢读武侠小说,我们喜欢看浪漫的爱情电

    影,都是因为它们有一部分很不现实。我们读童话感动得不得了——

    王子跟公主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现实里大概都是柴米油盐酱

    醋茶。怎么样才能够让自己的生命有现实的界限,又有美的领域?这

    在今天的人类文明当中已经越来越受到关注。

    大家发现美是真的不可或缺的。因为这个美,大家有了一个比较

    自由和宽阔的领域,或者说一个能逃避的领域。去听一曲音乐,去读

    一首诗,去看一幅画,去阅读一部文学作品,去看一部电影,生命里

    面忍受的现实的压力、痛苦、辛酸的部分都会被疏解。而这个东西人

    类很早就知道,亚里士多德很早就发现了,悲剧使人进化。人们怎么

    会花那么多的钱,去买一张票,然后在影院里面一直哭?这个人干吗

    花钱买哭?可是你知道哭完好舒服哦。这是一种释放。你会哭,那一

    定是你平常有些东西是堵塞住的。有委屈,真的有委屈,就让它在那

    里好好地哭掉,然后你再回到生活里,你就会有更大的勇气去面对生

    命。

    其实美还是努力活出生命的极限,只是在人类的身上复杂化了。

    也许讲这样的话很不敬,我跟学生讨论的时候会说:你们喜欢卡门,是因为其实我们都有卡门的部分,真的都有。学生说:怎么可能?我

    是一个很重视道德的女生。可是这不冲突,真的不冲突。因为那个部

    分是被你在一个幻想的世界里把它疏解掉了。也许我们一生都奉公守

    法,我们想要出轨的那种泼辣东西,其实早就被我们疏解了。疏解一

    下,你会回来,接下来的十年时间还可以好好地奉公守法。可是如果

    没有得到疏解,你那十年都会很难过。

    现在心理学上一直在解释这件事情,就是用什么方法使人能找到

    疏解的那个点。弗洛伊德说,潜意识是一个高度压抑的东西。精神边

    缘的崩溃都是因为边缘线紧绷到没有放松的部分了。所以现在心理学

    其实不是治疗,而是找到使你放松的点,让你放松一下,让你接下来

    还有十年很好。其实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平衡和调配。千万不要误会说,要把美学的东西带到现实里去——那就太可怕

    了。我从来没有鼓励说,你一定要把你读的诗、听的音乐全部带到生

    活里面去完成。那个人是谁?那个人就是凡高。艺术家是很辛苦的。

    他要把自己绷到极限,然后在创作中变成那样的东西。所以你看凡高

    从来没有被任何人接纳过,他的父母忍受不了他,他的家族忍受不了

    他,只有一个提奥,他那个弟弟,是一直喜欢他的。那个弟弟就是一

    直想做艺术家而做不成,所以他很高兴他哥哥为他活出了那个部分。

    其实这有点像我们喜欢卡门:他自己在安全的领域,说哥哥你去冲

    吧。凡高唯一一个比较好的朋友就是高更。两人有半个月的时间住在

    一起画画,最后就吵架吵得把耳朵割掉了。高更逃掉后,凡高就被邻

    居告到警察局说这个人有精神病,所以他是被强迫关到精神病院治疗

    的。

    我想我们在座的人,如果当时在现场,我们也会在告状信上签名

    的。我相信我们绝对会签名——不要认为你会因为他是凡高而不签名

    ——你那个时候不知道他是凡高,你只知道他是一个疯子。可是他的

    所有疯狂,为我们活出了一个生命可以这样挥霍、这样放任的部分。

    我第一次在阿姆斯特丹看到他的画,眼泪就这样流下来了。那时旁边

    有一个人拍拍我,一个不认识的老外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

    的。”我忽然懂了,因为我们内心有一部分很希望自己是凡高。

    找到我年轻时的日记,吓了一跳,里面说“活过二十一岁真是可

    耻”。很奇怪,那个时候怎么会有这样的句子?觉得生命要很灿烂,像流星一样活过就算了,怎么会活到今天这样邋邋遢遢?真的有这样

    的句子。那个东西就是凡高式的东西。所以你看到凡高,你会感动得

    不得了,老是说:“哎呀,我那个部分根本没有完成,可凡高替我完

    成了。”凡高三十七岁就自杀死掉了。我不知道各位可不可以了解,那个东西心理学不认为它是病态,其实是生命里本来就有的部分,就

    是努力活出极限嘛。

    可是在现实里你有很多牵挂。每一次面临那样的思考的时候,会

    忽然想,哎呀,我这样做,母亲一定很难过,所以我不要这样做。或

    者说,下个礼拜还要期中考呢。很奇怪,哪种牵挂都来了。而我们其

    实是活在很多牵挂当中的。我们也从来没有纯粹过,至少没有那么纯

    粹过。纯粹的人就是像李白,或者像凡高。他们在现实里是很受苦

    的,是现实里不太能够真正平顺地活着的人。换句话说,他们是把美

    学带到了现实里去生活的人。这种人其实真的是艺术家,或者说体现

    了艺术里面一种最强烈的典范和个性。我们如果作为一个艺术的欣赏者,是可以把这两个东西平衡好、调整好的。而同时我们大概也可以接受并尊重我们的社会里有几个像

    凡高那样的人;或者偶然你在生活里发现,身边有一个朋友或亲戚是

    有一点像凡高的,你可以对他有一点尊重,大概至少不会在投诉信上

    签名,或者给他好一点的照顾。我想,这里其实是一个美学与现实之

    间平衡的问题。这是为什么我一直在界定美的领域的原因。

    我并不希望美的领域泛滥到每一个人都活在美学领域中,那样的

    社会是一定会乱掉的。每一个人都说,我不遵守法律跟道德,我就遵

    守美,我遵守美的规则,而美的规则是努力活出生命的极限——这样

    就是卡门了,就是《金瓶梅》里的人物啊。所以我们也觉得很奇怪,在明朝,一个高度保守,法律、道德极其压抑的时代,竟然出现《金

    瓶梅》那样的小说。而我们也常常觉得很奇怪,那个书一直被禁,一

    直被禁,到今天还常常被删,大家还是要去看它——它一定有某种魅

    力。这其实都在说明,美与现实互补。它使我们看到,我们一生当中

    没有完成的部分,在美的领域中变成可能完成的。我们读童话故事读

    到“从此以后,公主王子过着幸福的日子”,我们一面流着眼泪,一

    面觉得很快乐,因为它是在幻想的世界完成的。

    这个部分大概让我们感觉到艺术和美在我们生命里扮演什么角

    色。各位读《罗密欧与朱丽叶》——不管是看的莎士比亚的剧本,还

    是看的芭蕾舞剧,或者是听的柴可夫斯基写的音乐,抑或是看拍成了

    电影的《殉情记》——不管是哪一个艺术类别,看到十五六岁的孩子

    在爱情里高度的坚持、执着的死亡,最后大概都会感动、震动。可这

    是因为我们已经在安全的地带了。我们已经过了那个年龄,然后你才

    会觉得那真是灿烂。其实自己当初大概也都有这种奇怪的狂热和梦

    想。今天知道生命不是那样一个东西,可也会觉得那真是很美。从这

    里我们发现,我们把“美”这个字提出来的时候,会觉得美是我们生

    命里面的一些记忆,一些怀念,一些想努力活出生命极限却不能够完

    全在现实里完成的部分,停留成为美的标本。而这些美的标本,听到

    它的时候会掉泪,看到它的时候会掉泪,有一种淡淡的喜悦与感伤的

    混合。那个部分是我觉得最重要的东西。

    所以在这个部分当中,我用一位唐朝诗人的一首诗,一个绝句,作为结束,是大家非常熟悉的李商隐的《天涯》:“春日在天涯,天

    涯日又斜,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这二十个字大概是我自己最喜欢的一首诗。有时候,我磨了墨要

    写毛笔字,又不知道要写什么,就写这二十个字。因为我觉得它是一

    个人在生命当中很自然的感受。春天大概就是这个季节。“春日在天

    涯”,李商隐那个时候大概流浪在外,一个人很孤独,在旅途当中,没有亲人在身边。“春日在天涯”,有一种生命的漂泊,孤独、流浪

    的感觉。“天涯日又斜”,而在这样的天涯、这样孤独的空间当中,又看到太阳一直下去,一直下去,成为夕阳。“春日在天涯,天涯日

    又斜”,生命这么灿烂,太阳这么灿烂,可是它一直在慢慢结束。夕

    阳的光,是最后的灿烂。然后他说,“莺啼如有泪”,春天的黄莺

    鸟,一直叫,一直叫,如果它也有眼泪的话——我们注意一下,他讲

    的当然不是黄莺,是他自己。我们刚刚讲过,美不只是一个客观,也

    是一个主观。“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莺在啼叫的时候,如果

    还有眼泪,一定会努力地飞到最高的地方,让眼泪湿润最高处的花。

    这二十个字,我们可能没有办法完全读懂它到底要讲什么,所有

    的艺术、所有最好的文学,都是因为它用最简单的方法把我们生命里

    面一个很复杂的情境讲出来了。有一天会懂,或者现在会懂,都是因

    为它跟你生命的情境忽然接触了,忽然有了关系。生命里面有一种大

    爱,也有一种大怨,有一天真的是要用眼泪去滋润生命成长的。那在

    什么时刻,我们会懂“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这个句子?我想在

    座的每个人都不同。可这一首绝句本身有了这么高的概括性,好像把

    我们所有的共同感受多多少少说出来了。

    而且很好玩,你去问一个十六七岁刚刚谈恋爱的小孩子,由他去

    解读这首诗,跟问一个七十岁,和老伴一起生活了五十年的老太太,他们的解答是不一样的。对于“莺啼如有泪”的理解,如果是那个十

    六七岁的,他可能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如果是一个七十岁的老太

    太,她可能觉得日复一日的那种照顾,那种恩爱,那种眷恋,是一种

    像眼泪一般的滋润。二者其实是不同的,可是这个诗句本身有了高度

    的概括性。艺术本身,美本身,是很概括性的东西,而不是分析性的

    东西。

    我很希望我们慢慢地会把自己的生命经验提炼出来,和这样的讨

    论做一个印证,而不是旁观。我要提醒的是,美不可旁观,一定是涉

    入的。你涉入其中,才有美的感动。美同时也有一部分是不忍,是生

    命的不忍,因为你看到了生命最本质的现象的时候,它同时包含了喜

    悦,也包含了悲伤,有点像弘一大师在临终写的四个字“悲欣交集”:有一部分是悲哀,有一部分是喜悦。你也不太清楚这两部分到

    底怎么去分,它其实是混合在一起的,是共同的感觉。山水合璧:从《富春山居图》说起陈文茜:各位师长、各位同学们好,我们又回到了佛光大学,来祝贺

    《富春山居图》合璧。一幅分隔了三百多年,每一个文人都念念不忘

    的绘画作命,终于在今年的六月一日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合璧展出,六

    月二日正式对外开放。这其实是中国艺术史、亚洲艺术史,也是故

    宫、台北故宫的一项大事。今天非常高兴请来台湾所有人最推崇、最

    崇拜的蒋勋老师来到我们的现场,作为主讲人。

    蒋老师本来主要是研究西洋绘画史的,但是他是一个太好的诗

    人,他用了一个完全和黄公望相同的心情意境——这个意境就是避

    世,就是把自己融入大自然。因此他写的不只是绘画本身,他写出的

    也不只是黄公望这个人本身,他写出的是《富春山居图》变成传世最

    重要画作的理由。

    今天讲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心里感触很多。二十世纪七十

    年代,我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做学生,那个时候我的老师有庄严老师、李霖灿老师、张光宾老师,他们当时都在讲这张画。二十世纪的七十

    年代,也曾经围绕这张画引起过港台与美国汉学界很大的争论,我们

    刚好是学生,那个时候也就把这个论战当成了很重要的课程。所以在

    台北故宫我们有机会把各个不同版本的《富春山居图》拿出来上课,真是非常幸运。我也记得庄严老师、李霖灿老师都说,这张画在一六

    五〇年被烧断了,前段在浙江,后段在台湾,不晓得有生之年,能不

    能看到它们合在一起。所以我想今天借这个机会,能够把黄公望介绍

    一下,把《富春山居图》介绍一下,对我来说是为老师们还愿。

    我先比较简单、比较快速地把黄公望介绍一下,因为我发现虽然

    最近台北故宫要展览了,可是提起黄公望,人们好像对他的生平了解

    不多。

    他本来不姓黄,姓陆,他的名字叫陆坚。他原来是江苏常熟人,家里面大概很贫穷,后来家人把他过继给黄家。这位姓黄的老先生叫

    黄乐,没有儿子,多年来就一直在找一个能够继承他家产的儿子。我

    觉得这位黄先生大概非常挑剔,所以他挑儿子,挑到九十四岁还没有

    挑到。你大概知道他蛮“龟毛”的,就是要挑长相也好,也端庄,也

    聪明伶俐的孩子。后来就找到七八岁的陆坚,他觉得很高兴。黄老先

    生收养了这个小孩以后要给他取名字,就很高兴地说:“黄公望子久

    矣。”意思是说我黄公希望有一个孩子很久很久了。所以,黄公望,字子久,名字是纪念他与他父亲一段很特殊的缘分,我们也是从这个

    传奇讲起。

    我想,这样一个聪明的小孩过继到黄家,黄家又有钱,也是书香

    世家,当然会刻意培养他。我们现在知道的最早的资料显示,他十二

    岁就参加过神童考试,相当于今天的天才儿童,有很特殊的表现,国

    家希望能够对这样的孩子做特殊的培养。黄公望经过神童考试以后,到了青年时代,就在江浙这一带做税务方面的基层公务人员,等于是

    要进官场了。可是由于年轻,所以要从很基层的位置做起,资料上说

    他负责田粮赋税,就是有关土地买卖、赋税的事情,为国家收取税

    费。他当然可以借这个机会,慢慢走上官场,因为一个聪明有才学的

    年轻人,一定是胸怀大志。

    可是没有想到,后来他在官场上的表现,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般

    飞黄腾达。也许是个性的耿直,也许在赋税方面挡了很多人的财路,他四十五岁的时候被牵涉进他的长官张闾的案子里,被投入监牢。大

    家知道在我们现代社会,进监牢不是一个好玩的事情,古代大概更

    惨,诉讼、审讯是很可怕的事。我觉得这是黄公望一生最重要的一个

    功课——等一下也许我们会发现神童考试不见得是最重要的功课,反

    而是进监牢这件事使他的人生忽然有了一个大转弯。这个大转弯使他

    原来那份胸怀大志的野心,忽然间有了巨大的幻灭。大概长达五六年

    的时间,到他五十岁出监牢,他就完全断绝了走仕途的念头。我们看

    到,他那时就跟赵孟 学画,然后到他八十二岁,大家将要看到

    的《富春山居图》合璧长卷,成为他最后的杰作。

    我想他一生其实就有两件最精彩的作品:一个是北京故宫的《九

    峰雪霁图》,我称它为一个句号,是他自己画了一生雪景的最后的句

    号;一个就是《富春山居图》,因为这一张画,他画了很长的时间,他自己说画了三四年,很可能不止三四年,因为他落款之后还继续在

    画,到他八十六岁去世前,还有四年的时间可以画这张画。它是一个

    七米的长卷。它不是句号,而是画家一生走来的漫漫长途的回

    顾,“也无风雨也无晴”,那个“回首向来萧瑟处”的心情,在这里

    面是流露出来的。

    等一下会先给大家介绍跋尾,我建议所有的朋友到台北故宫时,不一定要先看画,你先跑到画最后面的地方、没有人看的地方去看跋尾。因为跋尾是他的创作自序,他告诉别人自己哪一年开始画这幅

    画,写跋尾时是哪一年,自己落了什么款,为什么画这样一张画,画

    这张画的心情是什么,完全是一个创作自序。如果你不先看这个跋

    尾,其实很难了解这张画。

    我在这里先解释一下要给大家看的跋尾里几个比较关键的东西。

    元至正七年(一三四七年),他开始画这张画。他特别注明,那一年

    是至正十年,庚寅年,他写了这个跋尾——那是一三五〇年,那个时

    候他八十二岁。他为什么要写这个跋尾?因为他的一个师弟、全真教

    的道士郑樗——这里要感谢张光宾先生,他今年九十几岁,是他在一

    九七五年第一个考证出郑樗是一个道士。历来大家都把他当作一个禅

    师,其实他是一个全真教的道士,也是黄公望的师弟,他们的老师叫

    金志扬(金蓬头),一个老道士。黄公望当时已经是全真教的领袖人

    物了,他带着这个师弟到富春江一带,来往于几个道观之间,开始画

    这幅画。

    什么叫作“樗”?这个字我们现在不太用了,如果大家读《庄

    子》,就会读到这个字。庄子的朋友有好大一棵树,长得不直,他就

    说这棵树大而无用。庄子听了就说:“幸好它对你没用,它要对你有

    用,就不会长到这么大,早被你砍去做房子了。”这是庄子哲学里讲

    的“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所以这个郑樗就给自己取名叫“樗”,意思就是我要做一个不被人家用的人,取道号也是“无用师”,取“无用”的意思。

    可他这么追求“无用”了,还是很在意,他跟黄公望说:“你这

    张画画得太好,一定是传世名作,你要在后面注明说是给我的。你要

    不先写,将来会被巧取豪夺,所以你一定要先注明。”黄公望被逼得

    没有办法,才写了这个落款,所以这是一个因缘。黄公望特别讲到,将来有“巧取豪夺”,“庶使知其成就之难也”,他希望后来人讲到

    这张画时,都知道艺术创作多么困难,取得成就多么困难。他落款的

    时候是“庚寅年歜节前一日”。“歜节”就是端午节。今年六月这张

    画在台北故宫合璧的时候刚好是端午节,我想这大概也是冥冥之中的

    一些联系。

    如果六月二日你们去台北故宫,所有人挤在前面看《富春山居

    图》时,你不妨先到后面去看跋尾,因为最重要的创作自述其实是在

    这里。我读一下给大家听:“至正七年,仆归富春山居。”黄公望自称

    为“仆”。“无用师偕往”,我的师弟无用跟我一起到富春山这个地

    方。“暇日于南楼援笔写成此卷”,有空闲的时候我就开始画这张

    画。

    下面很棒的四个字:“兴之所至。”“兴之所至”是说我没有刻

    意要画,年纪这么大了,其实没有什么东西一定要斤斤计较的,高兴

    了就拿出来画一画。大家到现场看,这张画是六张纸接起来的,很长

    的一个卷子,是他“兴之所至”的作品。通过跋尾,大家可以问问自

    己,我们还有多少事情是“兴之所至”去做的,开开心心去做的?

    “兴之所至,不觉亹亹布置如许。”“亹亹”这两个字现在我们

    不太用了,是《易经》里的字,黄公望是用《易经》给人家算命的,所以他特别喜欢用《易经》的字。“成天下之亹亹”,是指宇宙的形

    成是一点一点完成的,不是一天就完成的,不是我们传说里的盘古开

    天,而是要慢慢形成,叫“亹亹”,有点像我们现在“娓娓道

    来”的“娓娓”,也同音,可是写法不太一样。

    “亹亹布置如许”,就是我现在开始东画一点、西画一点——逐

    渐讲构图——“逐旋填剳”,意思是说我勾一些轮廓、画一些素描,然后慢慢再用墨把里面填满,这是讲他画画的方法。“阅三四载,未

    得完备”,我画了三四年都没有画完。请注意一下这一年是一三五〇

    年,至正十年,可是他说“未得完备”,并没有画完,所以一般人都

    说这张画是一三五〇年完成,可其实并没有完成,他还在继续画。大

    概一直画到八十六岁去世,这中间的时间是将近十年。

    他说为什么没有画完:“盖因留在山中而云游在外故尔。”因为

    这张画他画了就放在山中的道观里,他自己“云游在外”,像一片云

    一样到处走来走去,到处玩——没什么事,真正退休了,所以可以到

    处玩,自然就没有办法完成绘画。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因为郑樗

    ——这位“无用师”逼黄公望把这张画给他,所以就“今特取回行李

    中”,我把它带在我的行李中,云游的时候带在身边,因为有师弟逼

    着;“早晚得暇,当为着笔”,早上、晚上有空,我就好好地画它。

    “无用过虑”,一定要记得这四个字,好像跟他师弟说,你不是

    都叫“无用”了吗,你怎么这么担心呢?我觉得也可以说他不是跟他

    师弟讲,而是说:大家都不要这么担心。这四个字看你怎么理解。我

    觉得“无用”可能是讲他师弟的名字,也可能是说:干吗那么担心呢?——这个师弟大概也七十几岁了——你能够拥有这张画几年呢?

    所以他下面就讲到,将来如果“有巧取豪夺者”——有人会抢这张画

    的,有人会骗这张画的,不管怎么抢、骗,都先看一看我后面写的这

    一段话吧:“庶使知其成就之难也。”知道创作是多么困难的事。所

    以我为什么建议大家先去看跋尾,因为不是我讲的,这是黄公望讲

    的:不要先看画,先来看我后面写的这几句话。

    跋文后还有年月和署名:“十年青龙在庚寅。”注意这也是道家

    在堪舆风水时的句子。庚寅年,至正十年,一三五〇年,等一下我们

    会发现庚寅年是很重要的年份,因为隔了五次甲子的庚寅,到了清顺

    治七年(一六五〇年)这张画被烧断了。又隔了好多个甲子,在二〇

    一〇年,许多人促成这张画在台北展出,又是庚寅年,三个庚寅年。

    所以我觉得他是特意在这边落款“庚寅”二字。

    “歜节前一日”,端午节前一天;“大痴学人书于云间夏氏知止

    堂”,他自己的号叫“大痴”,“痴”这个字可以是病字旁里面一

    个“疑”,或者写成简体,现在是病字旁里一个“知”,它是中国美

    学里最重要的一个字。一千七百年前的顾恺之被别人说“画绝”,画

    是一绝;“才绝”,才华一绝;可是最重要的是第三个——“痴

    绝”。“痴”这个字很难理解,我们骂一个人笨的时候,叫痴呆、白

    痴,可是一个人深情如此的时候,叫作痴情。“痴”是美学里面最重

    要的一个字,别人都认为你去做那件事情是傻,而你偏偏愿意去做,那就是痴。我好几次翻译给我的法国朋友听,他们都理解为“笨”。

    我跟他们说不是笨,“痴”可能是比智慧更高的一个东西。我们可以

    看到他后来称自己不只痴,而且要大痴,我想这是一个重要的事。

    我们都知道他的故事,他常常在上海海河交界的地方,听激流轰

    浪,听大浪打在石头上的声音;后来暴风雨要来,所有人都劝他赶快

    跑,他都不听,还在那边感受周边的事物,他是有一个“痴”的东西

    在身上的。月夜时还要带着所有的酒瓮在船上喝酒,把酒瓮吊在船

    尾,用绳子绑着,等到游湖完毕,要登岸取酒的时候,全部绳断瓶

    空。这时他就大笑起来,那个笑声声震山野、山鸣谷应。

    从这些故事大概可以看到一位画家非常特殊的部分,那个痴的部

    分,不是他的技巧笔墨,而是性情上的某种东西。这张画在他八十六

    岁去世以后就留在了郑樗手上,郑樗据说去过北京——当时的大都

    ——没有多久也去世了,这张画就开始在人间流传。没有多久元朝灭亡,就到了明朝。如果这一次台北故宫愿意把后

    面的跋尾拉开,我也建议大家看一下明朝一个大画家沈周题的跋。沈

    周非常佩服“大痴黄翁”,称他在元朝的时候“以山水驰声东南,其

    博学惜为画所掩”,他说好可惜,画得这么好,也就没有人谈他学问

    多么好。所以他特别说,当时黄公望“所至”,就是他所到的地

    方,“三教之人杂然问难”,“三教之人”,儒家、道家、佛家,每

    一个人都问他问题;“翁论辩其间,风神竦逸,口如悬河”。可见黄

    公望当时已经是不得了的大学者,他可以来往于三教之间,每到一个

    地方去论辩,“风神竦逸,口如悬河”。所以他不只是画好,其实他

    当时已经是一流的大学者,沈周有一点为他不平:因为画得太好,所

    以大家忘了黄翁其他的成就。

    后面是沈周讲的最有趣的事情。他说“旧在余所”,意思是这张

    画以前是在沈周家的。我们就觉得很奇怪,原来沈周有过这张画呀。

    他有了这张画以后喜欢得不得了,就请人再裱一下,因为画流转的时

    间久了,有一点旧或破烂,结果那个裱画店的人就诈骗他,把画给卖

    掉了。沈周是一个很老实的人,气得半死,也不知道怎么办,后来就

    凭着自己的记忆,重新画了一张,这一张现在北京故宫,所以我们大

    概知道黄公望身后就一直在发生这样的事。

    那黄公望的这张画被卖到哪里去了呢?卖到当时一个做节推官的

    樊公手上。而这个叫樊舜举的节推官买了这张画好得意,就把沈周叫

    来,因为沈周也是大画家,说:你来看我买了一张好画。沈周一看就

    快昏倒了,这正是他被骗走的那张画。沈周也没讲什么话,因为个性

    老实,只好在跋中特意说:“又岂翁择人而阴授之耶?”他说黄公望

    是不是在选择人,私下把画给了樊舜举,而偏不给我?我不知道大家

    有没有听懂这句话,这里面很有趣,像沈周这样的古人,他觉得这是

    天意:这幅画明明在我家,被人家骗走了,可是我今天也不要打官

    司,我也不要做什么,我只是说黄公望大概不要我有这张画,也许它

    应该是别人拥有的。

    在这幅画流传的故事里,我们能看出每一个人的个性来。有这幅

    画不见得好,没有这幅画也不见得不好,后来可能因为这幅画家破人

    亡的都有。我们继续看这个流传故事的时候,就可以读到沈周所做的

    伏笔。沈周、文徴明家族的文彭,他们都是明朝的大画家,可是注意

    两个字——“后学”,是说自己相对于黄公望而言是跟在后面向他学

    习的人。这两个字现在比较少用了,我们以前给庄严老师写信,都会用“后学”,大概是提醒自己很多东西学不完吧,我想那是一个重要

    的文化传承,我特别希望大家有机会能够看看这个跋尾。

    下面我们就用这个跋尾把故事连接起来。沈周大概在一四八八年

    写了刚才的跋,画当时是在樊舜举家,可是没有多久,它就从樊舜举

    的家里又转到了无锡的收藏家谈志伊手中。谈志伊拥有这张画大概只

    有二十六年,就转到了明朝万历年间的董其昌手中。董其昌是当时上

    海的大画家、大收藏家,晚年的他住在乡间,他的几个孩子行为有点

    不法,家被农民攻破了。所以他有一段时间破产,就只好把这张画心

    不甘、情不愿地典押给一个叫吴达可的人——注意典押不是卖,典押

    的意思是说我有能力时我要再赎回来。

    吴达可是什么人?他的儿子叫吴之矩,吴之矩是董其昌的同榜进

    士。等于我们今天都在佛光山读大学,所以比较信任同学,也知道同

    学爱这张画,就说:你爸爸有钱,那典押给你爸爸吧,但有一天我要

    赎回来。可是董其昌终其一生也没有赎回去过,因为没有能力再赎回

    去了。这张画就在吴家传了三代,吴达可其实拥有这张画的时间很

    短,吴之矩再拥有一段时间,死掉,传给他最小的儿子吴洪裕。

    吴洪裕就是吴问卿,“问卿”是他的号。一个人会给自己取

    名“问卿”,这个人蛮怪的,等一下你就知道他做的怪事情。吴问卿

    拥有这张画四十年,放在枕头旁边跟他一起睡觉,吃饭也放在旁边,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他等到明朝亡国,家产当尽,什么东西都不

    带,就带着这个卷子逃难,逃到山里面去。到了清顺治七年,一六五

    〇年,吴问卿临终时,又是庚寅年,就把画投火殉葬,烧断了。

    因为这个卷子是卷起来的,烧的时候,一定是烧前面的那段,后

    面画芯的部分卷得很紧,没有氧气,不太容易烧断。我们看到前面的

    五十一点四厘米的部分就是《剩山图》,现在浙江,就是那个时候被

    烧断的。而且上下也烧了,大家在现场可以比较,台北故宫所藏部分

    的高是三十三厘米多,而浙江的《剩山图》高度现在只有三十一厘

    米。后面的这一段就被他的侄子——他没有儿子——吴贞度(子文)

    救出来,后来传到了清朝的一个大收藏家吴其贞手中,又在一九三八

    年到了吴湖帆手中。这张画一直跟姓吴的有关,非常奇怪。到了一九

    五六年,吴湖帆就半卖半送地给了浙江博物馆,画也就进到浙江博物

    馆中。我们大概读书时就知道,前段有一天如果能够跟后段放在一起,我们可以对它做一些更完整的理解。我等一下会用电脑把它合成起

    来,我希望大家可以知道,今年,二〇一一年六月它的合璧,其实有

    非常重要的意义。

    过去我们在台北故宫上课时,就觉得这幅画有点无头无尾。我一

    直称这张画是西方交响乐的结构,如果是交响乐的结构,它的乐章一

    定有它的配置关系,所以你少掉了一个开头以后,那个乐章是不完整

    的。我们不光要知道“巧取豪夺”,我们必须还要知道这张画合璧的

    重要性。从这个大山开始,然后慢慢有一个山在远处,构成一个水湾

    的形式,等一下一接起来大家可能就看出它的关系了。

    那么在看它合璧之前,我还是希望大家再读一个跋尾。我也不知

    道你们这次在台北故宫有没有机会看到这一段跋尾,这一段跋尾是一

    个叫邹之麟的人写的。

    “野老邹之麟”,因为亡国了,他们不可能做官,所以称自己

    为“野老”,意思是乡野中的一个老人。他是谁?他就是吴问卿的好

    朋友,他常常看到吴问卿睡觉、吃饭都把这卷画放在旁边,觉得这个

    人好可怜。他说:你简直把它当性命一样了,难怪没有儿子,你简直

    就是在这个人世间没有所爱了,你就只爱《富春山居图》。吴问卿在

    家里还盖了一个“富春轩”,就是专门放这个卷子的。

    “国变时”,什么叫“国变”?明朝亡国,清朝入关;“问卿一

    无所问”,什么都不要;“独徒跣”,“跣”是光脚,连鞋子都来不

    及穿;“携此卷”,就带着这个卷子跑了。“嗟乎!此不第情好寄

    之”,他这已经不是爱了;“直性命徇之”,这个人是把这个东西当

    性命了。

    我为什么要读这一段,因为现在大家都在骂吴问卿:自己临死了

    去烧这幅画,多么自私!但我有时候也跟朋友说,他不烧也没有我们

    今天这场大戏。其实很奇怪,历史的天意是你不可解的,而这个人爱

    此卷子的程度让人动容。就像你打开新闻看到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爱

    到毁灭他的时候,你忽然很感动,虽然这样做不对。可不是你赞不赞

    成的问题,而是你忽然发现有一种爱是可以毁灭的,是可以到这样的

    程度的,所以它灿烂。这个吴问卿绝不简单,我觉得他的生命里面有一个什么东西,让

    你非常动容。他的好朋友邹之麟就能看出来,说他“直性命徇之”,可将来怎么办?这个叫吴问卿的人目空一世,眼睛里肯定看不上任何

    东西,他这一辈子没有什么东西看在他眼中,“目空一世,胸绝纤

    尘”,胸怀当中没有一点肮脏的东西,就洁癖到这种程度。“乃时移

    事迁,感慨系之”,他觉得你现在这么老了——他写这一段不到半

    年,吴问卿就烧这个卷子,就死掉了。所以大概邹之麟也看出来了,说:以后怎么办?你临终时你要怎么办?因为你爱一个东西爱到这种

    程度。所以他后来给吴问卿一个——我觉得有一点像禅宗的“棒

    喝”吧——“其爱根犹未割”,你的“爱根”没有办法割掉。我们说

    我爱看好看的东西,我爱听好听的,爱吃好吃的,都叫“根”,我们

    叫“六根”。那你这个人的“爱根”没有割掉,将来怎么办?

    我讲这些是希望大家理解吴问卿后来烧卷子的行为。我一直在想

    象那个画面,熊熊火光,这个卷子被丢下去,我相信他含着热泪。大

    家读过《红楼梦》,林黛玉临终时“焚稿断痴情”,听到宝玉结婚

    了,所以她把跟他来往的信件诗文全部烧掉,然后离开人世。我想两

    者很像,这是“痴”,黄公望懂这个东西。我觉得问卿这个人的故事

    可以好好重写,他比《达·芬奇密码》要精彩太多,这里面有很多隐

    藏的故事。

    好,下面我就把这一次来展出的前段跟后段用电脑连接——后段

    后来因为移改过,所以董其昌的跋被移到前面来了。中间我们叫“隔

    水”,这是中国美术史上的一个专有名称,在“隔水”的部分,如果

    我们把这些去掉,再一连接,你就立刻发现前段跟后段龙脉是在一起

    的。我第一次在电脑上合成以后,忽然觉得眼睛里面的泪水都要跑出

    来。当年我们上课,所有的老师跟我们讲这两段的故事,当我用电脑

    一合成的时候,我发现它们真的是在一起。这里面有一个龙脉,你可

    以看到那个起伏,而且这个远山是接那个远山过来的,所以你马上就

    懂了。

    我跟朋友讲说,这五十一点四厘米是贝多芬交响曲里面的“当当

    当当”,他一定要有一个起句,没有这个起句,后面没有办法开始,它也像李白写《蜀道难》:“隐吁 !危乎高哉!”七个音节,有重音才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才有后面的一个长诗出现,所

    以这是一个结构上的问题。这使得我们对于二〇一一年六月的合璧有非常大的期待,有非常大的重视,因为这等于是宣告世界上最重要的

    一幅画作可以重新被还原,我觉得黄公望地下有知,大概会非常开

    心,因为它的结构可以重新被理解了。

    我们等一下会看到后段,六百三十六点九厘米,现在在台北故宫

    的这一部分,它曾经在清朝的时候被乾隆得到了。乾隆称自己为“十

    全老人”,就是一切东西都没有遗憾才叫“十全”。其实我们小时候

    常常被妈妈骂:你做人怎么做到都满出来了?乾隆是刚好相反,他觉

    得我就是满出来怎么样?要“十全”给你看。“十全老人”觉得天下

    所有好东西都是他的——谁是最好的画家?黄公望。黄公望最好的画

    是什么?《富春山居图》。那我就要《富春山居图》!

    皇帝要,底下人就忙死了,拼命去找,到处去找。皇帝要就意味

    着出重金,所以大家就伪造,怎么样变造都要造出一个假的《富春山

    居图》。一七四五年,乾隆十年的时候,就出来一个叫《子明卷》的

    《富春山居图》。乾隆皇帝找了一大堆的鉴定家看,最后确定是真

    品。你觉得有遗憾、有痛苦的时候,旁边人也不敢让你遗憾,因为你

    是皇帝。我相信旁边有人看得出来,大概就不讲,让皇帝开心一下

    吧:你这么多年没有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是多么难过的一件

    事,所以就定为真品。定为真品以后好惨,那张画上所有的空白被乾

    隆皇帝五十几次题诗,仅次于《快雪时晴帖》。《快雪时晴帖》有六

    十几次,这张画是五十几次,密密麻麻。其实如果这一次展示给大家

    看,《子明卷》是一张完全被破坏的画,大章、小章,密密麻麻,好

    死不死的样子。

    第二年(一七四六年),这个真迹卷子又出来了,出来以后乾隆

    不晓得怎么办。因为去年写了五十几次,现在要反悔好像很难,你要

    立刻去涂白都要涂好久,所以他就说原来那个卷子是真的,现在这个

    卷子是假的。不过是“下真迹一等”,就是假的里面最好的,所以只

    题了一首诗。

    我们真是谢天谢地!所以有时候被人家当成是假的应该很庆幸,我觉得黄公望也算到了。因为他是玩《易经》的,《易经》的“乾

    卦”里有一个爻叫“潜龙勿用”。有时候你是“飞龙在天”,有时候

    是“亢龙有悔”,有时候是“潜龙勿用”,你最好不要让人家用。他

    没有想到这个“潜龙”刚好跟“乾隆”同音,“潜龙勿用”。所以乾

    隆就饶过了这张画,这张画就干干净净,就是现在我们台北故宫的这

    张画。所以我特别举出第三个庚寅年,就是去年,当确定这张画会被展

    出的时候,多方促成,我相信跟这张画有缘的人,大概当年都被黄公

    望算过命。

    我们现在来谈台北故宫的这个卷子。大家可以看到——我们当时

    上课都在谈这个问题——就是这个卷子一开头从画幅的二分之一开

    始,它其实在结构上是不合理的,如果我们刚刚了解贝多芬“当当当

    当”的重要性,它一定要有一个重音,敲门的重音,所以从这里开始

    在结构上绝对是有问题的。因为这么长的长卷,等于是一个长篇小

    说,《红楼梦》一开始一定要讲一个女娲补天的神话,然后才开始这

    个小说,这个我们叫作起句,在结构上很重要。所以我还是再把它接

    一次,希望大家可以了解这一次接在一起以后,它对我们了解整个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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